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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本,为何你口出此言?”
“那么你还有更好的打算吗?”吉迦夜反问。
陆寄风迟疑了一会儿,想出折衷之道,“反正地牢已经被我所毁,此地已不能再留,我们离开时也纵放出众人,听凭他们各自求生,也不失好生之德。”
吉迦夜道:“你放他们出去之后,肯照料他们,当他们的大哥吗?”
陆寄风道:“这当然不可能!”
吉迦夜道:“若是不能,贫僧劝你还是别管,否则只怕多生祸害。”
陆寄风笑道:“大师多虑了,他们既是义民,陆某岂能袖手呢?反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吉迦夜脸上神情颇不以为然,但还是说道:“陆施主毕竟年轻心慈,该劝的贫僧已劝过,该怎么做,就听凭施主之意吧。”
陆寄风转头向众人道:“我可以帮你们一起逃离此地,离开之后,各人生死全看天意,我管不得了。”
陆寄风此话一出,牢里的死囚们一听能够逃出生天,全都精神大振,纷纷叫道:“但愿壮士相救!”“多谢壮士!”
陆寄风道:“我会在前面领路,诸位请跟在我背后,出此牢狱的大门之后,便请诸位各自保重!”
这些死囚原本都对活命已不抱希望,竟会幸运地出现这样的局面,无人不振奋,齐声呼应,欢天喜地,病的伤的都振作了起来。
陆寄风扶起吉迦夜,道:“走吧,大师。”
吉迦夜让陆寄风搀着走出了地牢。所有的死囚全跟在身后,约莫有三四十人。
陆寄风带领众人步上石阶,出了地牢之外一看,竟没半个守卫。想必是方才地牢内的激战声震方圆里内,所有的官兵狱卒等吓得逃跑一空了。
陆寄风不禁微微一笑,既然早就没半个守卫,原本担心自己会开杀戒的他就放下了大半个心,看来事情十分顺利,把他们送出去就没事了。
不料才一步出大狱门之外,赫然是刀光剑影,罗列在面前!
陆寄风和吉迦夜一惊,眼前的军队大阵,千军万马根本就看不见尽头。当中的八名全副戎甲的将军所保护着的华盖仪仗下,坐在车内的拓跋焘身穿龙袍轩冕,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向陆寄风。
几百名卫兵军士突然大步上前,摆出盾阵。阵后的弓箭手则箭在弦上,对准了陆寄风及他身后的那数十名死囚。
陆寄风连忙道:“住手……”
但是,另一名领军却已手一扬,顿时千百只箭齐发!陆寄风护住了吉迦夜,顿时只听飕飕箭响,身后的哀嚎、惨叫声,此起彼落,犹如身在地狱。
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太突然了,让陆寄风根本无法反应,只知道先保护住吉迦夜,可是身后那群囚犯的惨叫,一波波地传进他耳里,他不想听,偏偏无法不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也许是片刻而已,终于,又归于寂静。
陆寄风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惨状,就是地狱。所有的囚犯身上,没有不穿插着箭的,箭有的穿过头颅,有的刺进眼睛,有的人身上简直像是靶子的中心一般,有的被横亘的箭穿透却还能动,还挣扎着想爬行……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这惨酷的屠杀,就发生在他面前,而他竟无法反应,无法阻止。
他和吉迦夜身上,连半点伤也没有。箭是刻意避开陆寄风的,而陆寄风又以全身去保护吉迦夜,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所有的死囚就在一瞬间全被屠杀了。
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向拓跋焘。在拓跋焘雕像一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心意。
拓跋焘身边的内侍宗爱上前一步,喝道:“罪臣陆寄风,跪下听旨!”
陆寄风望见不远处的寇谦之脸色十分苍白,两手垂在身边,手腕不动,只把手掌微微抬了起来,轻拍了数下,意思是要陆寄风快点跪下叩头。
而此时内心大乱的陆寄风,嘴唇一动,正要追问为什么,吉迦夜已轻踢了陆寄风的脚一下,低声道:“跪吧,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此时无法思考,吉迦夜先屈下膝,陆寄风下意识地也跟着他,跪在拓跋焘的仪驾前。
一片肃静之中,只听拓跋焘说道:“陆寄风,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拓跋焘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怒气。陆寄风伴驾这段时间以来,知道拓跋焘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口气中不生气,或许其实已决定要杀人了。
陆寄风正要开口,吉迦夜又轻敲了陆寄风的背一下,阻止他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来。事实上陆寄风就算张了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到自己喉间紧紧哽着,心口也痛楚无比!拓跋焘怎会守在狱门外?若自己不带这些死囚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他见过杀人,但是,他没见过绝对的强势者这样无理地屠杀一群人!
陆寄风没有说话,拓跋焘一使眼色,内侍宗爱高声道:“宣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立刻由文官中出队,跪在圣驾前,道:“微臣在。”
拓跋焘道:“朕命汝等调查中领军的案子,办得怎样?详情说来,让他听听。”
陆寄风虽不出声,心里暗自叹气,罢了,自己的罪名已经不必说,谁都看得出来不是抄家就是灭门,还好自己并没什么家,而想深入魏国朝廷的计划,恐怕也已经功亏一篑了。
御史中丞恭恭敬敬地取出奏章,道:“启奏万岁,微臣已明察详录,中领军大人奉公守法,敬事天威,绝无涉及枉法情事,乃我朝之纯臣!”
陆寄风一愣,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见的,拓跋焘道:“这些死囚竟挟命臣为质,死有余辜!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下!”
领军道:“遵命!”
立刻有许多卫士上前,在众死囚身上胡乱砍杀,原本还活着的就一刀杀死,死了的也多补上几刀,甚至令身首分离。
拓跋焘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屠杀,不要说皱眉,就连眼神都没有半丝闪烁。守卫们的刀挥向吉迦夜时,陆寄风才举掌格住了刀,喝道:“住手!”
拓跋焘道:“陆寄风,你胆敢回护囚犯?”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满心的怒火,沉声道:“他不是囚犯。”
陆寄风不敬的口气,令拓跋焘脸色略沉,但还是没有发作,只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着中领军入殿候旨!回宫!”
宗爱高声道:“万岁起驾回宫!”
仪驾起动,众文臣都揖拜驱行,随着圣驾快步前进。而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陆寄风,也被两名武卫给请了起来,好几名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他送上马,也紧随在拓跋焘的车后。
陆寄风被带入宫中宿卫的官署,身为中领军的他,原本就该在皇宫负责拓跋焘的安全,因此此处严格说来该是陆寄风的办公室才对,只不过他也没踏进过几次。
一名内侍道:“请大人在此稍候。”便退了下去。
陆寄风坐在榻上,一会儿便站起了身,在室中踱着步,心乱如麻。
吉迦夜道:“陆施主,你很不安吗?”
陆寄风停下步来,望向吉迦夜,道:“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那些囚徒?他真的是狐狼之性吗?”
吉迦夜道:“不,是你逼他杀那些囚犯的。”
陆寄风困惑地望着他,吉迦夜道:“你在众人面前纵囚,这无论如何是死罪难逃,他如果不说你是被死囚挟持,无法为你脱罪;如果不灭口,无法言之成理。”
陆寄风喃喃道:“可是……唉!是我害了他们,若我听大师之言,或许就不会……”
吉迦夜温和地说道:“追悔无益,若能让陆施主自此警觉,勿以慈悲生祸害,这个教训倒是值得。”
陆寄风有点茫然,问道:“那么,今后我究竟该如何自处?”
吉迦夜道:“更顺从皇帝。”
“什么?”
吉迦夜道:“你的目的是诛灭妖党,为了这个目的而做官,难道做了官,还能依你自己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成大事者最大的牺牲,便是自觉与我执。陆施主,望你能明白贫僧之意。”
此时内侍们捧着新的衣冠进来,替他重新更换上中领军的官服,陆寄风叮咛宫卫照顾吉迦夜,便被带领着到议事殿见皇帝。
陆寄风进了大殿,殿中群臣几乎都在,崔浩赐坐在拓跋焘的左边,轻摇着羽扇,神情悠然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依礼拜见过之后,拓跋焘脸上总算出现一丝怒意,冷着声音道:
“你这中领军做得可真是清闲,朕还要亲自去请你回来!”
陆寄风无奈,只官样文章地回答:“微臣死罪。”
拓跋焘道:“哼!你也知道死罪?你的罪万死也不赎!弃官私走,将朕置于何地?”
陆寄风默然不语,崔浩欠身道:“禀万岁,中领军大人乃有不得已之情。苏毗府私通西域,刺探军情,在我军北征时将通应夏人,陆大人奉命将苏毗府夷灭,立功于未发之前,此功足以抵过。”
陆寄风又呆了一下,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灭苏毗府是偶发事件,怎么扯到苏毗府是夏国的间谍了?再说也根本没这样的事。
拓跋焘立刻道:“司隶的奏章,朕看过了。想不到苏毗府竟暗中勾结夏人,朕听说苏毗府结交了很多官员,哼哼,难怪有这么多人要朕彻查到底。朕倒是很想瞧瞧是谁非为夏国反间报仇不可!”
此话一出,臣子们之中登时有好几人噤声不语。他们都与苏毗府有交往,奉仙后之命要皇上大办此案,可是现在帮苏毗公子说话,就等于私通夏国,谁也不敢再出声。
见到群臣的脸色,拓跋焘心中有数,便不再谈论此罪,道:“陆寄风虽不敬国职,但既有察觉奸邪之功,不敬之罪便暂置不论。出征在即,陆寄风,你即日起兼领左卫将军,领禁卫,为朕左骖!”
陆寄风惊愕得连谢恩都忘了,拓跋焘和崔浩两个一搭一唱,替自己编了个大大的下台阶,而且还将陆寄风的官职给升到心腹之位,此后陆寄风不管是坐车、行走,都得紧跟在拓跋焘身边。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位置,通常都是魏的世家贵族、近亲之臣担任,陆寄风既是汉人,又出身南边,还是个任官不到三个月的素民,这样的破格拔擢,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宗爱的提醒下,陆寄风才草草谢过了恩,退于武臣列中。
直到退了朝,陆寄风还是摸不清拓跋焘在玩什么把戏,只知道自己又升官了,怎么升的,却完全莫名其妙。或许真的如同吉迦夜所说的,拓跋焘是在屈意维护自己。
陆寄风回到他的中领军府,封条不但已经被清干净了,府中还多了许多人,比以往热闹。这些人都是朝廷中拨下的内务,专程来替陆寄风管理家业的。长史在陆寄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来一群拓跋焘赏赐的年轻侍妾,个个都有着不同的风韵,或美艳或清雅,争妍斗丽,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她们看起来都还是处子,也十分年轻,最大的似乎只不过十八九岁。
陆寄风一问之下,她竟然只有十五岁,或许是乌孙国来的女子,外表与汉人所习惯的年龄该有的样子颇有差距。
在吉迦夜面前接受这样的赏赐,让陆寄风感到十分不自在,长史介绍着她们的名字与身分之时,不时地暗示着陆寄风,希望陆寄风能先让他知道要由谁先侍寝,他好做安排。
陆寄风假装听不出长史话里的意思,便借口要整理新公务的细节,命长史领她们退下安置,自己与吉迦夜待在书房里,不许外人打扰。
看见陆寄风伤脑筋的样子,吉迦夜道:“陆施主,这些仆婢侍妾,恐怕都是皇帝放在你身边的眼线,你是疏远不得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但是……侍妾于我却是祸非福。我乃修道之人,若不想见疑于皇上,为了自保而假意召妾,恐有损阴骘。”
吉迦夜道:“这种小事就让陆施主为难?”
陆寄风苦笑,吉迦夜道:“我听说过,魏帝个性激烈,对人不是爱之入骨,就是恨之欲其死,你若不能在皇帝对你处处回护之时把握住你的优势,将来要办事就难了。为了让魏帝龙心大悦,你还是得扮一回宠臣,自污自辱才行。”
陆寄风毕竟还很年轻,要完全放下羞恶之心,横无顾忌,是不太容易的,吉迦夜见他面有难色,便不再说什么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通应对之道。
当天晚上,宫里的夜宴,陆寄风被召入宫中在拓跋焘身边随侍。北魏的风俗未脱野性,在宴席之上,席次排列的尊卑之等虽严,但君臣间饮酒欢笑,喧哗呼喝,甚至拍桌挽袖,都无拘束,犹如家人手足。只有陆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