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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露听得出神,脱口道:“那瑟音当真深深吸引了你。”
夏沿香面上微微泛起红晕,续道:“我恨不能立刻下台,拉住他,问他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想请他留下来,再奏几曲给我听。但那天情势已非我能控,合奏既毕,璧月楼后台立刻便派人出来,要我退场。我匆忙间几度朝他那边凝望,却只见他背影孤孤单单坐着,仿佛与周遭人事全不相干。”
段崎非问:“他始终没有转身?”
穆青露思索着:“那天我看到洛大哥面对舞台而坐,两旁侧陪的依稀便是陶伯伯和秦伯伯。另外的确还有一人,大半个身子背对舞台,无法看清面目——原来他就是那位鼓瑟乐师啊!”
夏沿香轻轻颔首:“正是他。我很想瞧瞧他的样子,然而,他好像明白自己只是一介陪客,由始至终,都不曾转过身来。只在我最后离场的时候,才瞧见他微微侧头,似想回首,但终究只轻轻一动,又转了回去,我只来得及远远瞥到他的侧影。”
穆青露万分好奇地问:“他长得如何?”
夏沿香怅然道:“只是侧面,离得又远,其实看不太清。不过不知为何,那样的一瞥,却令我牵念不已。当天我虽被楼中管事重重斥责,脑中却一直回旋着那曲《凤求凰》,和他略略侧首、似想回眸的模样。有那份记忆撑着,面对管事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我竟然也能无动于衷。”
穆青露呆了呆,猛然叫道:“哎呀!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段崎非道:“青露,说话不要这么直接……”
夏沿香怔怔地说:“我可也不知道算不算一见钟情,但当夜翻来覆去,全是那曲调和那侧影,心中很难受很难受。”
穆青露依旧满面震惊,道:“洛大哥要知道了,铁定后悔个半死。”
夏沿香垂下眼帘儿,幽幽道:“第二天,洛堂主知道我被璧月楼苛责,立刻派了人来,要将我从水深火热中接去摧风堂。我本不愿承他这份情,可心底却有个小小的声音不住在说‘你若真想再见他,就得去问摧风堂的人。’”
段崎非点头道:“也对。摧风堂聘请的乐师,自然知道他究竟为何方神圣。”
夏沿香为难地道:“是呀。我想了又想,虽觉冒昧,但实在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咬牙应允了。”
穆青露急道:“你既然来了,就赶紧去问呀!憋坏了怎么办?”
夏沿香道:“我问啦。我找了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向陶先生打听。谁知陶先生机警得很,只笑说‘那是堂主特意聘来的乐律高手,否则如何配得起他的吟诵?’我赶紧追问那位高手如今身在何方,陶先生却含含糊糊地道‘高手么,自然来去如风,说不清的。’我自知不可能再问出甚么,只好怅然住口。”
段崎非摇头道:“陶先生向着洛堂主,他决计不会告诉你。”
夏沿香黯然说:“是呀。所以我心灰意冷,也不急着去问另一位秦五当家了。又待了一两天,那日下午,听说洛堂主和老夫人有事外出,陶先生他们也不在。我在倾鸿园中赏了会花,心中忧伤烦闷不能自持,便索性执了剔梦,自弹自奏。无意之中,弹的正是那日的《凤求凰》。
“我反反复复弹了两遍,突有人敲叩园门。开门一瞧,见是三当家殷姑娘,便请她进来坐。殷姑娘说她恰巧经过,听到琴声,不知我住得可还习惯,便进来慰问。
“言谈间,殷姑娘问我可喜欢那首《凤求凰》?我点头说喜欢,她就笑了,说难怪隔着墙都能听到反复地弹,真不枉她当初替洛堂主想出了借花献佛之法。
我一听此言,惊喜交加,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我兜兜转转,只作闲聊,问她摧风堂中有无精通乐律的人物。
“殷姑娘说,摧风堂历来重武,懂乐律的寥寥无几,精通音律的更屈指可数。我赶紧说,洛堂主能请到高手代奏,想必四处奔波,很费了一番周折,真难为他啦。
“殷姑娘倒爽朗得很,笑说幸好那乐师是自家养着的,所以倒也没啥周折。
“我一听之下心中狂喜,再也不想多等,忙说那太好啦,我学奏瑟技艺之时,积攒下一些疑问,过去却无人能替我开解。既然那位乐师就在附近,便想拜托她引他前来,为我解答。”
第71章 诉衷肠(三)
段崎非听到这里,脸上微微变色,道:“殷三堂主可有觉察出甚么不妥?”
夏沿香略带庆幸地道:“我见殷姑娘爽朗明快,像是个能说话的人,一时冲动之下,冒昧向她提出了那般要求。当时我可也紧张得很,幸好殷姑娘听后,没起疑心,只说‘我替你问问。不过那位乐师在摧风堂中地位不高,若想出入倾鸿园,恐怕得经洛堂主同意才行,但洛堂主这几日恰好外出,要不等他回来再说?’
“我忙说稍加请教便好,不必为此等小事惊扰洛堂主。殷姑娘想了想,笑说‘我虽然不懂音乐,但想来同练武也差不多,倘若碰到勘不破的要紧问题,确实令人上火。’于是便答应替我询问那位乐师。
“我送她出去后,心中喜忧参半,不知做甚么才好,只能怔怔发呆。过了整整一天,殷姑娘都没有消息,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出现,告诉我那位乐师答应前来与我相见。”
穆青露已完全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一脸焦灼地问:“洛大哥回来没?”
夏沿香摇头道:“那天洛堂主还没回来。殷姑娘再三叮嘱,说人多眼杂,倾鸿园又是洛堂主最著意的地方,叫我解决了疑问就让他离开,莫要多逗留。我自然满口应允,于是便通过殷姑娘,约好当晚入夜时分,请他前来倾鸿园中相见。”
段崎非亦听得入神,问:“万一被侍女瞧见怎么办?”
夏沿香道:“我只身前来,身份又不矜贵,哪好意思接受洛堂主太多馈赠?因此倾鸿园中统共只有两位临时被调配来的侍女。当夜我推说天气渐热,难有睡意,想在园中弹会琴,又怕扰了她们休息,索性请她俩回自己居处过夜,不必留守在此。
“待到夜色降临后,我开启了园侧角门,独自坐在牡丹丛前,轻轻抚琴而歌。几曲过后,又忍不住奏起那支《凤求凰》,弹了一半,终又哽咽,想着不可知的未来,不觉止了手,再也奏不下去。心潮起伏之时,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地说:‘自思自伤,又是何苦?’”
穆青露和段崎非一起失声叫道:“他来了!”
夏沿香面颊轻红,双眼发亮,道:“是啊。我一听,陡然立起转身,便见他自角门缓缓走进,微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穆青露连声问:“他英俊么?温柔么?”
夏沿香偏过头去,凝视桌上灯火,眼中似容纳了满天繁星:“很英俊,也很温柔。我一点都不后悔如此冒险地见着了他。”
她停了一歇,红着脸,转向穆青露,说:“青露,崎非,这就是我心中的秘密,如今除了我、你俩和他之外,绝无旁人知道了。”
穆青露大急,道:“还没说完呢!后来怎样啦?”
夏沿香道:“后来啊……我和他在园中聊了很久,不知不觉的夜已深啦。我担心惊扰别人,只好请他进这间屋来,他没有推辞。我们在屋中抚弄各种乐器,他好像对甚么都很通晓,每执一器,都娓娓道来,令我折服。我几番磨他再弹一曲,他只笑,却不答应。”
穆青露听得投入,笑说:“他真会吊人胃口。”
夏沿香道:“是啊……时间过得飞快,他在屋中待了一会,说不宜久留,便向我道别。我好生失望,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儿。他似有些不忍,柔声说倘若有缘,一定会再相见。”
段崎非忍不住问:“他就那么走了?有没有再来?”
夏沿香泫然道:“整整六天啦,我再也没见到他。后来有一次在路上遇着殷姑娘,她问我可都解决了?我强忍难受,笑着朝她道了谢,她也没多说甚么,只再三叮嘱我这件事情过便过去了,莫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心中虽有万语千言,终不宜再向她细说,只得强行按下。”
穆青露大为同情,握住她的手,问:“沿香,你说了这么多,可是因为还想见他?”
夏沿香道:“我不愿瞒着你们。青露,洛堂主对我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可我心里挂念的,却是那位乐师,但我如今依凭摧风堂的庇护,才得以勉强有容身之地,又怎能要求更多?你说,我该怎么办?”
穆青露果断地说:“我来帮你。”又问:“他叫甚么名字?”
夏沿香摇头:“那夜我反复询问,他却只说自己寄人篱下,区区名姓,何足挂齿。我再三恳求,他终不愿说。”
段崎非忧道:“无名无姓,还真不好办。”
穆青露目光闪闪,突然清脆地说:“瞻前顾后也没用!沿香,我们明天直接去向洛大哥说明,不就行了?”
段崎非连连摆手:“你别冲动,这可不妥当。一来以洛堂主的身份,能当众向沿香献《凤求凰》,又顶着官府压力将她接过来,已属极难得。你们那么一说,大大折了他面子,以他的性格……必会生气。”
穆青露想一想,叹道:“好像有道理。”
段崎非道:“……还有呢。二来……”他突然止了话语,神情有些忸怩。
夏沿香哪肯让他住口,追问:“二来甚么?”
段崎非犹豫一下,道:“……沿香,你觉得那位乐师对你可有倾慕之意?倘若有,自然为美事一桩。但倘若尚未确定,便贸然去通知洛堂主,万一两头没着落,反而就此失去摧风堂保护,对你可没好处啊。”
夏沿香大为动容,频频点头。穆青露看住段崎非,一脸佩服:“小非,你心思真深。”
段崎非被她一望,脸上发热,不好意思地道:“我下意识乱说而已。但是啊,青露,沿香,这件事情暂时莫让洛堂主知道的好。”
穆青露道:“嗯。既然如此,我们便想个方法,让沿香和那位乐师再见一面,顺便探探那位乐师的心迹?”
段崎非道:“那倒可行。”
夏沿香喟然道:“怎样才能再见呢?”
穆青露眨眨眼,突然又清脆地说:“咦,也不难啊。”
段崎非略有些不信任地瞧着她,问:“你又想出甚么点子啦?”
穆青露道:“既然上次从殷姑娘那里入手,小有成就,不如这次再从她身上突破?沿香,你去找她,就说上次一时失误,竟忘了向那位乐师咨询一个最最最最高深的问题,只能麻烦她再安排一次见面嘛。”
夏沿香将信将疑:“这……听上去有点儿假。”
段崎非失笑道:“殷姑娘可不是傻子,那么一说,不露馅才怪。”
穆青露赌气道:“好嘛,洛大哥那里不行,陶先生又肯定不可能,现在连殷姑娘你也说不成,还能咋办?”
段崎非道:“别急嘛。以现在形势看来,至少几位当家都认识那位乐师。如今去掉前面这几位,便只剩范四当家和秦五当家了。”
穆青露蹙眉道:“范叔叔我不太熟悉。秦叔叔过去曾随洛大哥来山庄小住过一阵,虽不算深交,但倒也不陌生。对了,秦叔叔……那天也在璧月楼!”
段崎非道:“秦五当家是个突破口。不过……”他寻思着道:“不知他性格怎样?”
夏沿香道:“我听人说秦五当家忠勇雄迈,和洛堂主有些儿像。只是他勇武有余,论智谋……比陶先生等几位稍有不及,所以在排位上便靠后了。”
穆青露亦点头道:“秦叔叔是个武痴,嘿嘿。当年在山庄里还和二师伯比过武呢。”
段崎非眼睛一亮,道:“真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
穆青露和夏沿香此时已大为信赖他,忙道:“快说,快说!”
段崎非瞅着灯下二女激动得红扑扑的脸蛋儿,突想:咦,我原本只想作陪客,如今怎么反成主角了?今夜说了这么多话,也不知会不会有言多必失之嫌……也罢,既然青露喜欢听,就拼着逗她一笑罢。
想到这,他方才继续道:“你们过来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明烛高烧,他三人轻声细语,竟顾不上出门欣赏五月十六那益发圆满的月亮了。
第72章 桃花落(一)
一连三四日,相安无事。这天,正轮到摧风堂五当家秦智达负责巡管事务。
秦智达倒背了手,雄纠纠气昂昂,沿堂中主路大步而行,一路走,一路不时有属下向他请安,他一一颔首答礼,步履轻捷,春风得意。
他年约四十余岁,年轻时便投入摧风堂,当时老堂主洛韫辉还在世,瞧他露了一手扛举石鼎的绝技后,捋须称赞:“好一条威猛汉子也。”于是纳为麾下。但摧风堂中人才侪侪,一连十多年,他都只在主力军中打转,却终究难以冒尖。
直到老堂主猝然离世,堂中乱成一团,幸亏大少爷及时继任,与老夫人一起,合力平息了各起风波,又花了两三年时间,重建了摧风堂威信。为平定人心,大少爷亲自提拔了不少人,像他这般忠心耿耿的旧属,终于有了高升的机会。
如今他贵为五当家,虽不如陶向之和范寓,但那两人的资历同样深厚,他心服口服;后来又有殷寄梅横空而出,但她毕竟是老堂主亲传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