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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青年垂睫的神情淡漠,他食指在几案上叩了叩,便要开口。
“是实话还是谎话,就算是我,也分得清。”猗苏轻声说:“如果不准备说实话,君上大可不必开口。”
伏晏抬起头看向她,与她的视线在半空胶着了片刻,静静道:“如意失踪了。”
“所以呢?”猗苏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伏晏面前的几案上,手指因用力微微泛白:“就算她再来寻仇又如何?我都不怕,你又在忧虑什么?”
伏晏弯了弯眼角:“你不怕,我却并无护住你的把握。”
他的嗓音比平时要低上许多,愈发显得温和。猗苏闻言一震,随即抓起手边的绿松石镇纸就往伏晏面上掷过去:
“你不但嘴巴毒,死要面子装腔作势,没公德心没同情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还是个自以为是的胆小鬼!”
伏晏挥袖将镇纸拂开了,被逗乐般一笑:“你说得没错。”
猗苏冷着脸没说话。
“所以,你何必要屈居于我这般差劲的人手下?”伏晏的口气轻描淡写,他俯身将镇纸拾起摆回桌面,垂眼勾勾唇角:“我倒是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猗苏也觉得自己闹的动静略大,便咬着嘴唇退后一步。
局势掌控在了他手中,伏晏便继续笃定地道:“夜游最近都会在凡世,你可以到他那边待一阵。有他在,又是在冥府外,谅如意也没法动手。”顿了顿,他复笑笑地看着她道:“当然你若要去别处,我也无话可说。”
“君上已经安排妥当,我又还会有什么异议?”猗苏摘下上里的腰牌搁在几案上,低头向着伏晏微微一笑:“这大半个月我过得很开心,谢谢。再见。”
伏晏看着她走出房门,起身走到室中悬挂的斗方边,两手背在身后,双眼定定看向画中的山水。
“明明不舍得还要把人家赶走,还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胡中天突然从屏风后头爬出来,向伏晏做了个鬼脸。
伏晏回头冷冷盯他一眼,走回案前,拿起那绿松石镇纸就朝胡中天扔过去:“闭嘴。”
胡中天伸手接住了,嘻嘻几声笑:“谢谢,我想要这个好久了。”说着他蹭到伏晏面前,将一旁架子上的文书抽了几卷下来翻了翻,嘀咕:“你还蛮忙的嘛……”
“再多说一句就把你重置。”伏晏一招手,便又有几卷文书自另一边的箱笼里飞到面前,他撩了胡中天一记:“磨墨。”
胡中天就嘟嘟囔囔地踮着脚磨起墨。
日头渐升,映在地上的阴影便逐渐扩大。等伏晏将这几卷公文批复完,他脸上神情也再无一丝异常。
“诶,怎么突然就飘来那么多乌云,又要下雨了真是讨厌……”胡中天坐在两个垒得高高的隐囊上头,把玩着镇纸道。
伏晏抬眼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将公文翻过另一页。
不多久果真大雨如注,却下得爽气,瓢泼一阵便止歇转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潮气。
猗苏在雨落下前就已经回到了三千桥。阿丹终于等到她回来,不免一阵质问,猗苏绞尽脑汁糊弄了过去,只说之前是为自己惹的事善后,终究是没把自己受伤的事抖露出去。
方才她一时没想周全,如今细细思量,如果她继续留在冥府,说不准会连累到阿丹。如意一事,不能让阿丹知道分毫。
念及此,她打起精神道:“从今日起,我再也不用上梁父宫受气了。”
“哟,怎么?你终于甩手不干了?”
“那倒不是……是我被辞退了。”猗苏露出合宜的讪笑,别过头:“别提了……”
阿丹挑起柳叶眉,手叉腰问:“丫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让君上他直接把你裁了?”
“这个……不好说。”猗苏垂下眼,尽量欢快道:“总之我想先出去散散心,你别担心。”
阿丹的眉峰就蹙起来,她却没刨根问底,只狠狠戳了猗苏两下:“到哪儿去?”
“凡世吧。”猗苏看向忘川幽深的水波。
阿丹看着她沉默,欲言又止。
猗苏笑睨她一眼:“他的事我还是会查,不过也不急在这一阵。”
红衣的女子就扁着嘴用尖尖的指甲指着她,恨铁不成钢似地摇摇头,最后只长长地叹息:“痴儿!”
猗苏笑嘻嘻地凑上去晃了晃她的胳膊:“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过啊,也别和黑无常置气了。”
“还用得着你说我?”阿丹点了点她的额头,呸呸数声:“快滚快滚,到凡世逍遥去罢!”说着利落地消失在水波间。
猗苏其实并不知道到何处去寻夜游,便漫无目的地在鬼城乱逛。到了东市却迎面撞见个面熟之人,她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是杨彬,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
杨彬看见她,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来:“谢姑娘好。”
“阁下怎么还在这里?”杨彬一事不是已经圆满解决了么……相信杜缜已经捏着证据大杀四方。
杨彬脸上就现出可疑的红:“那个……我和你们领导,啊不……君上说了一声,现在这里干一段时间的活。”他举起腰间的木牌,笑道:“就是个跑腿的。”
“冒昧问一句,这又是为何?”
“唔……”杨彬苦恼地抬头看天,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想等杜缜那女人也来了再转生。”
猗苏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便笑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啊。”
杨彬嘿嘿地笑了,爽朗地一甩头:“谢姑娘也加油。”
猗苏总觉得这货误解了什么,却拿捏不准,就干笑着告辞,继续在街上闲逛。一边走,她一边思忖着寻找夜游的方法……难道还要到溯世阁找一找?腰牌都没了着实麻烦。现在她不想看见的头号人物就是上里的主人。
“姑娘不来看一看这新进的石榴石簪子吗?”
猗苏不知不觉就在一个首饰摊子前驻足,听了摊主吆喝才回神,客套地笑笑便要离开,发间却蓦地被人插了根步摇,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谢姑娘,好久不见。”
一回首,正是夜游。
今日他倒是精神,大白天的也一副情场圣手的模样,眼角眉梢尽写着爽利的风/流,抬手就扔给那摊主些银钱:“这步摇我买了。”
猗苏摸摸步摇的穗子,有些不习惯头上的重量,便要拔下来:“无功不受禄,我不好……”
话都没说完,就被夜游打断了:“好马配好鞍,美人就要配珠玉嘛。谢姑娘整天黑衣素面的,我看着就可惜啊……”
猗苏挑挑眉:“大人玩够了没有,尽兴了就启程罢。”
“有我在,你怕什么。耽搁这点时间,不会叫人杀上门来的。”夜游言笑吟吟,拉着她就往东市热闹之处走。
走了半途,他忽地就止步,把猗苏往旁边的窄巷一拉,笑眯眯地道:“好了,我们启程。”
猗苏不由就回头看了看身后:“方才有人跟踪?”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夜游耸耸肩,走在前头领路,这暗巷斗折蛇行,绕来绕去最后居然到了鬼门近旁。夜游捏了个诀往猗苏身上一拍,就若无其事地和鬼门守卫胡侃起来:
“哎,还没休息就又要到凡世当值了,上回欠你的酒还没还。”
“贵人事多嘛,不急不急。”守卫笑笑,便侧身放行。
夜游压低声调:“我这边还带了个人,是任务需要,老兄你别声张。”
守卫凝神往猗苏的方向瞧了一眼,会意地点头:“成,我信得过你。”
于是猗苏就又和夜游站在了鬼门外的无形平台上,面对四处飘飞的三千条幅。
“去哪里?”
夜游微微一笑:“谢姑娘会喜欢那里的。”说着,他扬手一招,便打开了条幅上的门洞,带着猗苏大步跃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裁判:我都看不下去了!经理你在干嘛!!!
伏晏:没让你说话。
夜游:那我上咯?
伏晏:没让你说话。
胡中天:其实是你自己不想说话吧。
伏晏:闭嘴。
爱情让人卑微(笑)说起来都没有人在意上一章伏晏同学在心里承认了对阿谢的感情么……
以及,我非常非常喜欢章节概要这句话_(:з」∠)_【泥垢
☆、三人修罗场
“这是……现代?”看着面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猗苏有些愣神。
“瞧你上次在这里挺开心,我又正巧可以在这干活,就选这儿了。”夜游眨眨眼,尾音上扬,“在这里,没有谢姑娘得不到的东西哦。”
“哦。”
“哦?那么谢姑娘有没有想玩的地方?”
“还是让我先休息一下吧。”猗苏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第一次感觉到了疲倦。
夜游闻言惊讶地撩了撩眼皮,不无关切地问猗苏:“伤还没好透?”
“好透了。不过,这次的事,你知道了多少?”猗苏从眼睫底下瞧他,仿佛要掂清他的分量。
绀青衣裳的青年就狡黠地冲她挤眉弄眼:“你猜?”
猗苏睨了他一眼,反问:“关于如意,你又知道些什么?”
“如意很久以前就在蒿里宫了,是出了名的美娇娘,”夜游摸摸下巴,“来历出身都查不清楚。”他说着笑嘻嘻地看着猗苏:“谢姑娘惹上的,都是些背景了不得的人物呐。”
猗苏轻轻叹了口气。
夜游看着她半晌没发语,倒令她纳罕起来,抬了头不解地看向对方。
“我这里得到的情报,只有你被蒿里宫的差役带走,伏晏在第二日赶去蒿里宫,带着受了伤的你出来。蒿里宫是个没法布眼线的地方。”夜游忽然认真地分析起来:“既然你提到了如意,那么你定然是和她打了一架。而且,她应当是下了杀手……至于原因么,不外乎伏晏。”
夜游取出那变装法宝,随意按了两下为自己和猗苏都换了装束,双手插在兜里迈开步子:“此事一过伏晏就让我带着你离开冥府,还特意关照我看好你。”他啧啧数声:“难不成他让如意遛了?”
猗苏微微一笑:“你不都猜到了么。”
“不过伏晏会关心你的死活……嗯,还是有点让我意外。”夜游一歪头:“来来来,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觉得事实和你想知道的内容……有很大差距。”猗苏无奈地摇摇头。
夜游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可我确实知道,谢姑娘在书房里的反应很大哦。”
她垂下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突然被辞退,反应大也很正常。”
“可此前谢姑娘还说着要甩手不干呢。”夜游直直看向她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沉肃下来:“在伏晏手下做事,谢姑娘其实还是很乐意的罢?”
猗苏抿着唇别开脸。
夜游却不再说下去,拍拍她的肩膀:“不说扫兴的事了,来,看看你的新家。”
说话间,他们已然到了一栋公寓楼下,和上次借住的房舍相比要新一些,四周绿树环绕,颇为幽静。夜游找到的房子在六楼,仍旧是两室户,还有个朝南的拐角露台,正对着小区里的花坛喷水池。
夜游进了门就和泄气似地没精打采起来,揉着眼睛进入睡神模式:“我先去睡一会儿……”
留猗苏在原地发愣:这转变得也忒快了一点……
心里却还是不无庆幸……再被夜游追问下去,她难免要面对不愿直视的心绪。如今离开冥府,她亦有些淡淡的侥幸,毕竟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可她也明白,逃避也不是长久之策。
白无常因她而死。她注定无法将他就此从生活中割舍。
可猗苏也知道,再在冥府待下去,恐怕在查清白无常一事之前,和伏晏之间的张力就会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她内心无时不刻不在矛盾着:她一边拒绝将伏晏和白无常当做一个人,一边却因为那张面孔心动神驰。
有时候,猗苏甚至觉得自己肤浅卑鄙得可怕。
只是现在还不到与内心图穷匕见的时候。她到厨房倒了杯水定神,对着干干净净的厨房灶台瞪了一会儿眼,忽然就突发奇想:
不如试试做菜。
可是她对烹饪的认知也就停留在要点火起灶的层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从煮摸索起来,免得上油锅把厨房炸了。
于是夜游一觉睡起来,进了饭厅就瞧见猗苏对着一碗不明物体皱眉。
他就兴致盎然地凑过去,啧啧道:“这是……面疙瘩?”
“普通的面而已……没煮好。”猗苏对自己的失败倒是很坦诚,转眼却又心虚起来:“煮面的时候水溢出来了,灶台有点……脏。”
夜游却急匆匆往厨房里走:“你煤气开关关了没有?”
“关了……”猗苏弱声答,随即白他一眼:“怎么?”
夜游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不然真的会炸起来的。”
烹饪还真是危险的活。猗苏默默咋舌,乖乖点头:“我记下了。”
“我们还是出去下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