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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教授的笔记本送过来,莹莹的屏幕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发黄线装书的一页,像是中国古代的版印画,前头无数老百姓张惶奔逃,后头半空之中,云头上按下一怪,头如簸箕其大无比,身子又细条条如竿,双眼狭长,虽是墨笔勾勒,惟妙惟肖,让人视之齿冷,见之胆寒。
沈银灯只扫了一眼:“这是赤伞。”
☆、第⑦章
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上海旅游,从未到过青城。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司藤听的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乡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正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
虽然无缘和太爷爷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少,中年发福之后的太爷爷像个汤圆,笑起来眼睛是两条缝,特适合演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不错,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难不成司藤当时为了太爷爷的高尚节操而折腰?两字,啊呸。
“你没有亲戚朋友吗,委托一个人去老宅,翻拍几张你太爷爷的照片给我看,对了,顺便也找找他的书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还真是不怕麻烦,秦放一万个没好气,老宅已经好多年没去人了,屋里都该积灰张蛛网了吧,麻烦谁去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单志刚会帮这个忙了。
想到单志刚,秦放蓦地反应过来,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踪安蔓的,见到沈银灯之后,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赶紧回拨电话,谢天谢地,单志刚很快就接了,声音有些懊恼,说明明看见安蔓的,但是医院里人太多,拐了几个弯之后,居然跟丢了。
跟丢就跟丢了吧,秦放不想单志刚涉险,想着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开,就跟他说安蔓这事暂缓,有更重要的事请他帮忙。
听完这所谓“更重要的事”,单志刚如坠云里雾里:“秦放,翻拍照片这事,我随便安排公司里哪个下属去都行。但安蔓是骗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紧一点,她跑了怎么办?”
秦放犹豫了。
志刚说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还在囊谦,突然又出现在丽县,行踪极为不定,错过这一趟,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虑了一会,终于同意让别的人去翻拍照片,但还是再三叮嘱单志刚:远远盯住安蔓就好,千万别靠近,她背景有些复杂,万一深究,恐怕会对他不利,甚至有生命危险。
单志刚给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二话啊。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话可真是暖心,这些日子如坠冰窖,事事拂人意,有这么个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宽慰不少,放下电话,看到司藤似笑非笑的,才想起忘了回避她,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司藤说了句:“我就说这个安蔓有问题吧。”
是,你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没好气,心里翻她一个白眼,谁知她又紧跟一句:“你这朋友也有问题。”
这什么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刚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几年交情,有什么问题?”
司藤说:“你们俩合办公司,你已经是整天不见人影了,他作为另一个老板,不站出来稳定军心主持大局,跑到穷乡僻壤帮你找未婚妻,有这样的老板,公司还没倒闭,真是商界耻辱。”
又说:“都告诉他事情复杂,会有生命危险,换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积极,为什么?难不成爱上你了?”
被人这么揣测自己兄弟,换了谁都会心里不快,秦放话里头多少带了点不客气:“司藤,你身边没什么朋友,当然理解不了好朋友过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问题,我有问题,连志刚都有问题,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没问题的?”
有好一阵子,司藤没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抬头看秦放,眸光流转,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她说:“不不不,在这世上,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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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银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赤伞?
苍鸿观主失笑,这还用问吗。
黔东的妖怪中,籍籍无名的司藤根本就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有头有脸占据篇幅的大妖怪们——拜托,他们为什么能被记录在案?
因为作怪、作乱,引起重视,被收伏、被镇压、被打的灰飞烟灭——死了的妖怪,对司藤来说,还不如籍籍无名的。
唯有赤伞,声名赫赫,最后的结果是“去一臂,重创,由是妖踪绝”,也就是说,赤伞当年伤重而逃,很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为死不见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司藤说赤伞妖踪再现,就在黔东,而且当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胳膊,长几许宽几许色泽如何质地怎样,麻姑洞做过记载,道门也曾互相传阅,想造假的话有底版可循。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银灯勉强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她脸色不大好看,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并不当众追问,商定之后打发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银灯下来问,沈银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个赤伞,跟司藤一样,又是个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还在司藤之上。”
这话没错,赤伞当时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无路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看来苍鸿观主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银灯只好把话挑明了说:“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世事难料,哪怕只是一个月之前呢,谁能想到死了几十年的司藤会死而复活?这世上的事最是经不住念叨,老观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扰,自从看到赤伞那张图,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总觉得……这赤伞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苍鸿观主宽慰她:“你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的狠了。哪有念叨什么就出现什么的,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道门,三句不离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来的话没说,毕竟是道门中人,不过点到为止,意思是到了,沈银灯尴尬的笑笑:“谁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怕赤伞真的没死,到时候与司藤联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我怀孕以来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有诅咒罩顶,难免杯弓蛇影。”
苍鸿观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触动心事,感喟着说了句:“如果这赤伞当真没死,咱们道门迟早会跟它对上,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司藤抱着那个被闷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说,你们记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赤伞当年,绝路断臂,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毒誓?
沈银灯没想到苍鸿观主会突然间这么问,她打了个寒噤,沉默良久,才说:“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时被众道门围剿,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确实说过不少让麻姑洞断子绝孙之类的狠话。”
苍鸿观主的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什么:“沈小姐,你们麻姑洞的诅咒,会不会并非来自司藤,而是源出赤伞?”
沈银灯想也没想,断然否认:“不会!”
说完才发觉自己答的武断,见苍鸿观主神情有些讶异,忙支吾着解释:“诅咒这事,颜福瑞问过司藤,她亲口承认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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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志刚派的下属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过来,一面墙的全景、照片单张、正面、反面,分门别类,压缩了发到秦放邮箱。
秦放想办法下载了打印出来,厚厚一沓,拿给司藤看,天色已晚,檐下亮灯,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张摊开了看。
对秦放来说,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么多不曾谋面的祖辈亲戚,也曾喜怒嗔愁鲜明生动,真是搞不懂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像照相机的快门按键,咔嚓一声,那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些人,就这么定格在发黄的老胶片上。
而血缘血脉又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没有这些人,就不可能会有他——如此想来,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万年的奇迹,因为每个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条脉络……
秦放一时间感慨万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类繁衍的大课题里了,司藤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你太爷爷,怎么长这么胖啊?”
☆、第⑧章
秦放黑了脸:“那个年代,长的胖,是家境殷实。”
“哪个年代都是皇帝家最殷实,照你这么说,只有猪能当皇帝了。”
什么逻辑!这种没节操的妖怪,放任自流必然越发的口没遮拦,秦放刷刷三两下把桌上的打印纸都拨拉圈到自己胳膊里,一张都没给司藤留:“司藤,你说我没关系,这些都是我长辈,你作为中华民族的妖怪,也该继承中华民族的优良美德——你要不尊重他们说三道四的,你就别看了。”
司藤皱着眉头看了秦放半天,勉强同意,她拿回刚刚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一脸没有点评尽兴的憋闷,过了一会看秦放说:“果然是现在日子好了,营养健全,一代比一代好看,尤其是你,长的就跟基因突变似的。”
这叫人话吗?
司藤不去理秦放的黑脸,自顾自继续翻检照片,过了会拿出两张:“这是一张照片的正反面是吗?”
应该是,那个下属给每张照片都编了号,这两张,一张是P4正,一张P4反,代表第四张照片的正反面。
那是秦放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抱着儿子,也就是秦放他爷爷,在西湖边取断桥残雪为景照的一张全家福,很多没去过的人以为断桥就是两截的半桥,其实有种说法是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是阴面仍有残雪似银,远处望过去这桥似断非断——给秦放太爷爷一家照相的人显然深谙此理,从照片的角度看,的确像是“断”桥,秦放的太爷爷握着儿子的小手腕喜笑颜开的,一副其乐融融的亲子照。
背面题了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看了半天,终于是彻底绝了对秦放太爷爷的想象力了。
她说,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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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藤原本给的期限是三天,后来为着了多添一道“取证”,又给宽限了几天,期间苍鸿观主来过一次,秦放听到他提了“赤伞”两个字。
司藤当时愣了一下,说:“哦,那是前辈了。”
苍鸿观主走后,秦放问了司藤,司藤把赤伞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沉吟说:“如果赤伞当年没有死,康熙年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它潜心修炼,的确是有可能再次成妖的,而且它经历过相当长的乱世,乱世多杀,便于赤伞摄取戾气。只要苍鸿能给出少许证据,黔东就是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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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手臂,深红,白斑,软如绵,烂臭,三日而腐,化为水,水临之处,皆为赤地,寸草不生,蚁虫触而痉挛,既而死。
一干人据此出了个堪称绝妙的点子,一个密封盒里,装黔东山区取的泥土,这泥土务必做的恶臭无比。
时间点要往前移,司藤前脚提出要求,道门几天之内就发现赤伞并且拿到证据这种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所以发现赤伞的时间,远在好几个月之前,当时麻姑洞的沈银灯在山区偶遇,力拼不敌,但逃跑时祭出法器轻伤了赤伞,赤伞的血滴到土里,这密封盒里装的,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土。
果然三个臭皮匠堪抵诸葛亮,一群人居然拼凑出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说法来,自己都想为自己击节叫好,只有白金教授泼大家冷水:“说法是不错,但是恶臭的泥土是否就能把司藤给唬住,我反正是持保留意见的。”
马丘阳道长造假造到兴头上,根本听不进白金的意见:“老一辈说,掺了九分真话的谎话最难分辨。这事我们给做的真真儿的。沈小姐不是家在黔东吗,就请老家那边的人去山区取了土送过来,要快,坐飞机送。至于恶臭,精变的妖怪脱不了是草木树怪,既然吃人,恶臭里一定也有血肉腐气,多找几种植物动物的腐臭之源拼一拼。别忘了,赤伞在康熙42年就已经妖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