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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喜从轩辕殿出来时,听见慎远帝说,“不曾落地,可叹要重历六道劫难,才可转世为人了。”这些话,他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豫章王说。不过,这趟差事原是调虎离山,就怕日后豫章王将仇怨记在他身上。他寻思一会儿,压低嗓子道:“陛下宣了淑妃娘娘,陛下一剑割下三尺绫子。”
淑妃林氏,自从林彤霏死后一病不起,这许多年,无非是大骊宫的摆设。三尺绫子——亦璃顿觉诧异:“玄色绫子?”轩辕殿内最多的便是玄色纱幔,阴沉沉的色彩。
他缺失的记忆在顷刻间清晰起来。
他掀开母妃的帐帘,突兀的眼珠、伸长的舌头,不施粉黛就格外艳丽的脸庞显得扭曲。以为解开打结的玄色绫子,母妃就能活过来——玄色绫子在火焰中化作灰色蝴蝶,飞舞四散。
“掉头!回澹娴斋!”
常喜扬声道:“殿下,陛下有旨意!”
“回澹娴斋!谁敢违孤王之意?”
“本宫能寻到蜈蚣粉,却无法带斗鸡来。”
有特制的夹子卡住洛阳的舌头,让她口不能言。淑妃面对的是将死之人,也就毫不避讳的表达着仇恨。
“其实,早些去了是好事。彤霏当初多简单的个孩子,末了,何等光景?”
初见时的傲气,随时彰显的敌意,很难想象有朝一日会屈膝求助。
“你可知,除了皇后,这大骊宫每一个恩承雨露的女人都巴不得来瞧澹娴斋的血腥气。”淑妃自顾自笑着,尖锐的指甲划过洛妍的脸。“话说错了,知道的人并不多,贤妃、德妃,这原本是秘密。”
秘密,或许不是秘密,洛妍想起初次入宫,那群戏弄亦璃的妃嫔。秘密总是在暗处病毒一般的蔓延。
捆绑的绳索勒得紧密,让洛妍无法动弹,淑妃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视。
“本宫来送你一程,也是缘分。老天当真有眼,没报应在她儿子身上,报应在孙辈——”她近乎癫狂的笑着,带着复仇的畅快。
儿子、孙辈,洛妍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命悬一线,死亡迫近的滋味竟不记得了。那段玄色绫子捏在淑妃手中,刻意引走亦璃,还准他收尸么?
亦璃,亦璃是坚强的,他定能承受。
她明知是在安慰自己,命运对亦璃太过不公,为何要一再的捉弄他。既吝啬赏赐幸福,何苦让他爱上她。
垂泪哀泣,失子丧妻,没有间隙的打击,亦璃能承受么?
“可惜陛下有旨意,说你伶牙俐齿,临死之前必胡言乱语,特意要夹住舌头。否则,你若乖乖恳求几句,本宫也让你去得痛快些,还追得上你的孩儿。”淑妃也不管洛妍是否在听,独自沉浸在玩味他人痛苦的兴奋中。
“沈洛妍,你也算幸运了。至少尝过怀胎的滋味。拜玉簪妹妹所赐,宫里太多女人烧香拜佛,渴求诞育皇嗣,却落得一场空。”
内侍在殿外禀报:“淑妃娘娘,时辰到了!”
淑妃笑容狰狞,亲手将绫子绞在洛妍颈项:“亦璃喜欢守在澹娴斋思念生母,你死在这里,他日后也捎带着想起你,好过彤霏,一场夫妻。连掬热泪都没换到。”
她丢了绫子:“还不进来?送沈侧妃上路!”
门应声而开,两个内侍都是宫里的老人儿,豫章王的脾性,豫章王对沈侧妃的宠爱——当年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内侍首领怎么死的?
“愣着做什么?”
二人各执绫子一端,手中力道渐渐加重,相视一眼,都怕这尸首未料理干净,那头就得有人来料理自个儿的尸身。如此想着,手上不免松了些。
魂魄并非一缕一缕,是朵凝结的云彩,能飘向何处,化作雨,重临世间,还是被风吹散——
气息渺无,却不舍离去。或许这一去,就回到先前的时空,或许一切,本是场梦。
可真切的悲号让她心酸难忍,想和着那哭声同坠红尘,碧落、黄泉,亦相伴不离。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煮茶论音律岂不妙哉?
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当真要同亦璃休戚与共?
从今日起,眼中只有蜜白?
——
太多的问句,他为何要问的那许多。
叫她如何作答?
有女人的影子晃动,不是淑妃,是沈棠,握着她的手腕,利落一刀——
或许没有那一刀,她就来不了这个时空,何从遭逢刻骨铭心。
是杜丽娘爱上柳梦梅的魂魄,还是柳梦梅爱上杜丽娘的画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shiqiao制作)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洛儿!”
她张口,发出嘶哑的声音。
“别说话!”
洛妍伸出手,抚摸着亦璃的脸颊,情不知所起,竟不知爱他至此。泪,一再的流淌,一世的泪要在这一日流尽么?“亦璃——”
“洛儿,先好好歇息,不会有事了。”亦璃眼窝深陷,密布血丝。
“离开这里——”她竭力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别怕,父皇应允了我,再不会有人动你分毫!”
他的怀抱别样的温暖,一念之间,魂飞魄散了,如何与他相守。
“洛儿,父皇、父皇——唯有我手握权柄,掌他人生死,方能保护你。我们不能离开!八月初九,祭祀高祖皇帝,父皇会选定储君,中秋御宴,便是东宫之宴。”
中秋,亦琛也说过。胜负若何?生死若何?她没有心思去想,且行且斟酌。
日子倒也平淡,兰姑照料下,洛妍悉心调理着身子,亦璃却是格外繁忙。待他回来,总是一脸困乏。伤痛如被剜去的肉,需得一寸一寸慢慢生出。呆在一处,话比先前更少了,对于逝去的孩子,绝口不提。
偶尔他有兴致说话,只将些前朝事与她闲扯。
南炎的储位并非轩宇槐一人定夺,先祖有遗训,任人唯贤,立储不以嫡庶、长幼论,唯能者居之。看似对亦璃有利,至少年长的嫡子亦琛的优势不复存在。可同样,轩宇槐一心偏颇亦璃,也要瞧宗室的脸色。
沈儒信在世时,曾分析过局势,宁、卓两家为高祖臂膀,如今各支持一边。宗室里,支持亦琛的应在多数,而淑乐长公主的势力不可小觑,她,自然是襄助亦璃的。因此,算得上势均力敌的较量,不过早在甲申年轩亦璃往天堑关受降表,皇帝老儿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澹娴斋与世隔绝般,与外不通半点消息,东赤事,洛妍终究不敢多问。
朝堂上,东赤的军情令人诧异,或许姬鲲鹏中毒只是东赤放出的迷雾,谬传千里。七月中传回的消息,已是姬鲲鹏统率二十万兵马力挫扶桑主力于寒娄岭。
“太子殿下回营了!”早有探马回报,太子夜袭倭寇大营,敌军粮草尽数毁于火中。
绝尘良驹勒于大帐前,紫色盔甲在朝霞映照下金光闪闪,尾随而归的将士齐声山呼。
下了马,他步入戒备森严的大帐。
“凯旋而归,可喜可贺!”榻上的男人俊美的脸上缺乏生气,俨然一副病容。
他谦然一笑,将遮住半张脸的头盔取下,脱了战袍,行君臣之礼。
“就我兄弟二人,何必讲究这些虚礼。七弟,起来吧!毁了扶桑人的粮草,不出七日,必可退敌。”
“若非六哥预先坚壁清野,就算粮草尽失,倭寇也能拖延时日。”一别十一年,只道物是人非,可兄弟间的默契仍同往日。“静待三日,便可出击,歼其主力!”
“静待三日!”姬鲲鹏颔首道。
自从姬泠然闻讯而来,就代姬鲲鹏以太子身份示人,稳定军心,出征杀敌。
“鲲——”
姬泠然一愣,正色道:“如今是权宜之计,从当日我跨出紫阳宫时,你便是姬鲲鹏,我是姬泠然。我也该改口,七弟!”
他若说过多,反而显得心存疑虑。姬鲲鹏也改口,将叫惯了的七弟换作六哥:“六哥,洛洛说见过你,你怎么会认不出她?与她小时候的样子比,不算变化太大,不过是脱了稚气而已。何况她说,曾将手上伤痕示与你。”
姬泠然无限懊恼,回想南炎之事,他是过于谨慎,还是畏惧沈棠,很难说清。“五年前,我曾暗中回紫都郡——我是见着她手腕的伤痕了,可那是新伤,不出一年。再者——”他怎么也未料到,洛洛会亲身犯险,来到南炎。沈棠当日声色俱厉的要挟,生怕他反悔,不入南炎为质子。“战事一定,我便去接她回来。”
姬鲲鹏摇摇头,苦涩一笑:“只怕她身不由心——”
姬泠然自然记得离岛与轩亦璃的一席话,此番再去,是敌非友。
“未央湖的乌鱼食肉,孤王偏偏不好吃它的肉,却喜欢把竿垂线,挂上饵料,引它上钩!最酣畅淋漓的,便是鱼儿挂在钩上,于半空中垂死挣扎的刹那。”
亦璃若知洛洛的身份,乌鱼终究吃不了人。
永好
作者有话要说:怨念啊!
写了一半,忽然死机,有十分钟的内容洗白白了!在气恼中,线索烟消云散。磨蹭了一小时,方才重新拾起。
么么大家,留言、打分!本卷快完了!
《易》中孚——六 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道教三元大帝之一的中元赦罪地官清虚大帝诞辰,轩辕殿外早已筑高台设醮坛,供奉了道家诸神牌位。
斋醮法会足足闹腾了一昼夜,淼淼曲声由轩辕殿飘散而出,那安魂之乐听在洛妍耳中,格外尖锐。她换了一身素服,取白纸将凿孔的麻色纸钱叠封好,做成袱纸,烧给亡人。提笔冥思,还是写了沈诚之三字,沈儒信的本名,岁在丙申七月半,万安三十三年。她几乎忘了这个名字,自从入南炎,再无人记得的名字,却在正月里,他酒后提及,那句“诚之谨记陛下训诫”——陛下,紫阳宫里的万安帝姬子沐。
孩子,名字都没一个,就这样无声息的去了。经年累月,他朝记得你的或许只有同受苦痛的母亲。想了良久,狼毫勾勒出一朵洛水瑶莲。
再封上一份,题了曾见过的那阙咏玉簪花的诗:“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年号,慎远四十一年,落款是轩亦璃。
洛妍将三封袱纸拿到玉簪花下逐一点燃,原不信这些的,可全了这形式上的祭奠,多少能慰藉心中的悲痛。人一旦为感情左右,再要理智,便被瞻前顾后的牵绊掣肘。
这几日,困顿于这份爱所带来的幸与不幸,然,无可奈何,不得不直面清醒的是,中秋定局之后,将何去何从。
再有,那远方的牵挂,姬鲲鹏真有性命之虞?姬泠然可知晓了?
“洛儿!”亦璃在五步外站定,方唤了一声。那般惊吓,几个人能承受,他唯有小心呵护。
“亦璃!不是说要子时才回来么?”轩宇槐宣召了千名道士入宫,斋醮得不停歇的延续十二个时辰。袱纸已化为灰烬,厚实得像一本书,承载生者的哀思,告慰死者的亡灵。
虽守着火堆,她的手冰凉,他将鹤氅披在她肩上:“夜里寒重,爱惜自己身子。”
她默默点头。
“洛儿——父皇,宣你见驾。”他试探着说,“洛儿,你别怕,父皇答应我,不会为难你!”
洛妍苦涩于心,君王要杀要剐,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倒是感悟亦璃的心意,她淡淡笑着应承。
“洛儿,切莫言语上顶撞父皇。”
她点点头,与他携手而行。
到得轩辕殿,醮坛周围已点燃铜灯柱,那阵势,让洛妍想起去年冬至,姬鲲鹏洛水之祭。那时,若知亦璃与姬泠然同气连枝,她必然附和亦琛的提议,留在东赤。
“洛儿!”亦璃有意说些旁的,缓解她的紧张。“父皇说这铜灯可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黄泉,上映碧落。”
碧落、黄泉,幅员辽阔的疆域还不满足?天上、地下,妄想尽收囊中。
“殿下,陛下宣沈侧妃独对!”常喜谦卑的在前引路。
亦璃嘴唇微闭,颇有意味的瞧他一眼:“孤王便在殿外相候。”
殿内高悬着清虚大帝的画像,玄色袍服,正如轩宇槐身上的玄色道袍。“平身吧!你父亲的青词记得多少,赋上一阕。”
她明白他话中真意,也不多言,卷好衣袖,净了手,到得案前,朱笔朱盏同青纸已备。在姬鲲鹏的督导下,姬子沐行书所就的青词百阙,她早已谙熟于胸,洋洋洒洒,千余字一挥而就。
“仅呈陛下御览!”她跪在地上,将青纸举于头顶。
轩宇槐的目光扫过她露在鹤氅外的素服,只着眼于字里行间:“伏惟至真大道,太上三尊,常宏悯济之慈,允锡安贞之福,誓虔忠孝,克励身心,讚明君化育之仁,报至道生成之泽。”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颂着祝文,可本不该属于清修人的嫉妒、自卑、自负统统夹揉其中。
洛妍想起初见轩宇槐,那种急切追问的神形。
“终究不如他!”
洛妍顺着他的话道:“一年平定高丽、百济、新罗,难有人望其项背。”
轩宇槐这才接过青词,拂手令她起身。“不知宫中禁着素服?”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