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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秘境之前,红笺对此行有着种种设想,甚至抱着不小的期待,但她确实没有想到竟能在这里稍稍弥补一下人生之中最大的一个遗憾。
死者魂魄不再,身体早已化为尘土,痛苦和思念只会留在活着的人心中。
前辈,许久不见,你还好吗?……红笺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既然是在幻境中,很有可能不必叫她寻找得太久。
果然游了不大会儿工夫,红笺就看到了前方海底那房子一样大小的石牢,就那么静静矗立在海水里,石牢外墙已经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褐色苔藓,一群群的银鱼在飘浮的海藻间轻快地畅游。
红笺一直冲到石牢前站定。
按说海底不应该还有光亮,但不知是因为身在幻境,还是这里的法则不同,她看得很清楚。
昔日破裂的那面石墙破洞犹在,但上面撑起了一个浅金色的真元罩,这样海水就不会再流进牢里。
她的心砰砰而跳,全没有想过若石牢里并不是自己设想的那样应该如何,快步走到真元罩面前,伸出手掌来,轻轻触及那金色的流光。
这是金系真元,红笺毫不犹豫施展了“万流归宗”,真元罩应声而碎,红笺弯腰自洞口进入了石牢。
那一瞬间,她听到里面有人“咦”了一声,红笺的心骤然缩紧,她急急一挥手将涌入的海水挡回去,如法炮制在洞口也撑了个真元罩出来,头也未回,如乳燕投林,向着里面的那间牢房扑去。
真元罩泛着柔和莹弱的白光,照在石牢里,牢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下。
内外牢室中间的石门虚掩着。门旁还倒着两具枯骨,红笺知道那是巩腾发和丁琴,她一闪念间人停也未停便冲了过去,猛地推开石门。
一切都是离别时的模样,不,不一样,季有风还活着。石牢里完全没有曾被大水淹过的痕迹。季有风坐在床上,他两条小腿空空,肩膀被断肠索索住,正向自己望来。眼睛深邃,目光沉静。
好像昨天他们两个才刚刚分开,他知道自己会来,一直在这里等待。
红笺张了张嘴,声音却被一股汹涌而至的酸涩气浪阻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两个字:“前辈……”
随即她想到,季有风其实并不喜欢听自己这么叫他。他以前总是挑刺似地说。自己叫他前辈是在嫌弃他年纪大,天知道自己有多冤,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于是红笺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急急补充:“我好想你!”
看着对面的季有风眼睛里透出笑意来,红笺突然觉着心酸无比。她猛地合身一纵,扑到了他的身上,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季有风温热的身体。
然后红笺慢慢搂住季有风的脖颈,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很快季有风前胸的衣服便被她滚热的泪水浸透。
季有风伸手回抱住红笺,摸了摸她的脑袋,碰到高高耸起的发髻,将插在她发髻间的那些累赘逐一取下,红笺的一头秀发便如瀑布一样披散下来。
“这还像点样儿,你这傻丫头,怎么打扮成这么一副鬼样子,吓了我一跳。”季有风话里透着共历祸患后的亲昵。
红笺不由地哽咽出声,季有风不提那日淹没了两人的冰寒海水,不提万化生灭功和那场死别,红笺也不敢提,她害怕一旦提起,就会突然从这幻境中惊醒。
“好了,我知道你想我想得不行,可别哭了,本来这模样就丑得可以,再配上一对肿眼睛,就更没法看了。”季有风口气戏谑,他掏出一块帕子来,去给红笺擦脸。
红笺哭声稍停,突然尖叫一声,疯了一样将脸在季有风胸前的衣服上使劲儿地蹭,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再加先前脸上糊的各色胭脂口红全都蹭到季有风身上,直到将他的衣裳揉得一团糟,才抬起脸来,红红的眼睛斜睇着季有风,撅起嘴巴嗔道:“怎么样,还丑不丑了?”
季有风不以为忤,呵呵一笑。
红笺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先前其实很整洁,头发梳理过,胡须也刮得清爽干净,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很好,这是一种重新焕发了生机的好,比从前好像年轻了几十岁。
季有风见她端详个没完,笑问她:“怎么了?”
红笺喜道:“这里灵气充盈,前辈终于可以继续修炼了。”
季有风点了点头,说道:“再过几年,等条件成熟,便可以重续断肢了,总不能一直残废着。”
红笺在他身旁挨着坐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腿,柔声道:“那就好。”到这个时候,她已经渐渐淡忘身处幻境之中,全心全意为季有风欢喜,眼睛里面似有细碎的光芒在闪烁。
季有风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问她道:“丫头升了一阶,晋升筑基圆满了,和我说说,怎么升的?”
“没想到吧,我和你说,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跹云宗……”红笺便将自己在跹云宗秘境里怎么抢到了木系灵种的事,由头至尾说给季有风听。
“运气真是不错。嗯,我感觉到了,它就在你的识海里。不过如此也麻烦,这种天地造化,非是哪个人能养得起的,你该想办法叫它从你的身体里出来。”
红笺叹了口气,愁道:“它要是肯听我的话还好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装死,不定什么时候就闯个大祸给我收拾。前辈有办法叫它出来么?”
季有风默然片刻,道:“有几个法子,不知道成不成,不着急,我们慢慢试。”
他虽然嘴上没说那颗灵种不肯出来会给红笺带来什么样的灾祸,心里却显然将这事当成了头等大事,接下来红笺陪伴着他说话,他时不时就会冒出个主意来,叫红笺马上试验。
但那颗灵种不知何故,明明是木系的,却对红笺这水灵根情有独钟,所有季有风能想到的不伤害红笺剥离灵种的办法,红笺都一一试过,没有一个成功的。
红笺宽慰他:“前辈你不用这么着急,它已经老老实实在我识海里呆了大半年了,不差这些天,你慢慢想就是。”
石牢之中不知时间,红笺也没有着意去计算,因为断肠索,季有风无法离开石牢,红笺打定了主意,这一回她会一直陪在季有风身边,绝不会先行离去。
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枯燥,季有风身体虽然无法走出石牢,他的元婴却可以短时间离体,与红笺一起在附近的海底游玩。
对红笺而言,这种生活多久都不嫌长,如果是一场梦的话,也情愿永远不要醒来。
这一天两人走得稍远了些,等回到石牢,季有风情绪颇高,有些神秘地对红笺道:“丫头,适才发现了一样好东西,正好给你提升修为。等你结了金丹,我再试试把那木系灵种弄出来。”
他拿给红笺的是个小玉瓶,里面盛着两滴灵液,泛着暗金的色泽,打眼一看像两颗金珠在瓶子底部滚来滚去。
红笺伸着脖子瞧了瞧,这东西这么珍贵,她此前只在跹云宗秘境那个盛放木系灵种的天然石碗里见过,那碗灵液色呈乳白,看着就比季有风手里的两滴稀薄,不过要早知道它能提升修为,当时应该不管它山塌地陷,豁上命先抢出一两滴来是正经。
这么想着,她没有接那玉瓶,而是道:“还是你用它来重续断肢吧。我不着急。”
季有风将玉瓶塞到她手中,瞪了她一眼:“分不清轻重,我着急,行了吧!”
红笺吃吃而笑,她不再啰嗦,打开了盖子,问季有风:“这东西怎么用?”
“直接吞下去。”
红笺应了一声,将玉瓶拿在手里转了转,倒出一滴灵液来,张嘴接住。
灵液没有滚落腹中,而是直接在她嘴里向着四面八方每一个毛孔扩散开来,大量精纯的真元来不及涌出体表,汇聚成一股洪流,径直涌向了她的识海。
红笺吃了一惊,照这样识海所受冲击之大只怕不是她一个筑基圆满可以承受的,她顾不得其它,调动起神识专心内视。
识海瞬息被彻底淹没,道基受到压迫,空间被狠狠挤压,但飞速提升的修为又在督促它快速生长,就在这种僵持中她的道基在逐渐变异,难道这是要直接结丹了?
这么容易?红笺有些疑惑。心魔呢?为什么半点儿心魔也没有感受到?
便在此时,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她识海中的木系灵种突然极速地震颤起来,莫名的,红笺感到了一种惧意,这种惧意来自她的心底,却和她此时的想法全不沾边,难道竟是那颗灵种的想法?
随着木系灵种的这种颤动,本来要挤爆红笺识海的真元突然消失了大半,而那颗灵种却涨大了一圈不止,看它这样,不知为何红笺突生一念:“它吃得太饱了!”
季有风守在她身旁,这会儿开口道:“还差一点,把那滴也吞了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战胜自己
季有风开口道:“还差一点,把那滴也吞了吧。”
红笺心里震了一震,停下来抬头去看季有风,两个人贴得很近,近到无需借助于神识,相互间每一个表情的细微之处都能看清。
红笺轻声低语,仿佛她的声音一大就会惊碎某个美梦:“你是想叫我直接结丹么?会有心魔啊,我准备了定灵丹……”
“不用那东西。这一滴灵液足够了。”
红笺没有动,她似犹豫半晌,突然问道:“前辈,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是我们的家么?”季有风微笑地望着她。
这样甜蜜的情话,却并没有令红笺感到欢欣,她的心正渐渐冷却下来。
红笺抬起一双大眼睛,神情复杂地盯着季有风:“这是在丹崖宗的秘境里,如果我结了丹,就会被永远留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她太过沉溺于这个季有风还活着而她有机会弥补遗憾的幻境,一直没有发现有哪里不对,对季有风叫她结丹也未多想,上次她在幻境里筑基的经历就像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一切都化为泡影,直到方才感应到了灵液入体时那强烈的反应和木系灵种的惧怕,才令她心中突生警惕:这幻境有些不对劲儿。
季有风脸上带着深情:“出不去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很想我么,与其在外边痛苦的想念,不如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永远相依相守,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就只有我和你,不好么?”
怎么会不好。季有风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是那么的诱人。
红笺与他四目相对,她要很艰难才能令自己承认面前的这个人其实早已经不在了,这熟悉的眉眼五官,声音表情都只是来自于她自己的想象。
要留下来吗?从此放弃秘境外边的一切,再不去想丹崖、方峥和布满了荆棘的修仙之路,没有烦恼,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梦中?
红笺悚然而惊。她想:“不。方红笺,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永远活在幻境中,这样的失败者怎么可能是你?不要沉溺于过去啊,要战胜心底的软弱。一直朝前走。”
红笺的目光渐渐坚定,季有风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柔声问道:“还没有考虑好么?”
红笺很想伸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脸,自己既然下定了决心,也许在开口拒绝他的刹那,幻境就会破碎,而自己从今而后再也不可能体会到季有风活生生在身边的感觉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她眼中看到了哀伤,季有风疑惑地问:“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红笺心中突地一凛。这幻境的一切若真是依她内心所想幻化出来的。季有风便应该与自己心意相通,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对自己的想法茫然未知?
而以前辈的为人,他又怎么会只为与自己长相厮守,便这么急切地催促她放弃所有?
有了决定,红笺的神智也随之变得清明起来。一念及此,她的心砰砰而跳,抽身疾退,向着坐在床榻上的“季有风”大声喝问:“你是谁?”
二人此时相距不过丈许,随着红笺这句话问出来,这丈许的空间之内气流突然无风自动,一个声音直接响彻红笺的识海:“他不是你一直想念的人吗?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陪伴他?”
丈许之外,时间对“季有风”而言好像陷入了停滞,他静静坐在那里,对红笺这边的变化毫无察觉。
红笺遍体涌上寒意,随之而来还有她深深珍藏起来的这段感情被随意拿出来玩弄的愤怒,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寒声道:“这一招没用了,收起来吧。你有什么企图,不如现身当面说清楚。”
那个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喜怒哀乐:“真决定了?好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季有风”的身影渐渐变淡,好像狂风吹散了一幅沙画,一点一点消失湮没,最终连着那根断肠索一起不见了踪影。
红笺慢慢攥紧了拳头。这一幕虽然叫她心痛,但更有一种类似决绝的情绪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