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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才望向吴承平押送来的运粮车。
他看了一眼,才不由吃惊居然粮车是如此之少,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拉车的也都是些老马。
——照说关中帅府向龙城一年只运送三次粮草,照这粮车的数量,怎么能够龙城中过万将士四个月的供应?无论怎么看,那粮食起码三成中要缺上两成,也难怪这些兵士要哗变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十七探马中位居最末的十七弟,这些关乎大局的粮草军用之事本无他去管的余地。他也一向不去想这些,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让他一个才入伍不久的少年不能不忧心了。
接着,他却把眼透过人群,向更开阔的官道两侧的大漠望去。
方才一眼望去,因为只盯着近处,还觉得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只见几千里的大漠就那么平坦坦地舒展着它的荒凉与岑寂。这一点点人世的纷争,哪怕抽刀溅血、泼洒出百丈方圆的险恶狂暴,但融入这样广漠的一片洪荒中,却也不值什么了。
——这想头真让陈寄觉得无情以致伤情。
戈壁荒凉,石碛冰冷,沙漠瘫黄、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瘫软的黄。而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所戍所守、所争所斗、劳乏筋骨,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兵士见到左坚走出来,个个都不由一阵惊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十七探马中位居银阶副统领的三哥。十七探马虽是尉迟将军手下最倚重的消息来源,但与龙城中兵士并无统领之责,彼此一向也两不相干。
这恐惧是因为:左坚在加入十七探马之先,曾在军中主典军法。而他威肃之名,一向传播军中,龙城中将士提起他来只怕还少有不怯惧的。
——当日在左坚手下,只要触犯军规,小则杖责难免,大则枭首示众。他亲手杀的同袍弟兄只怕就不在少数。他也不过就是为了执法过严,得罪了尉迟将军身边亲信,才被众口铄金,不得不转入十七探马队中的……
……否则左坚如今也不会消沉郁郁至此。
左坚冷冷地环顾了那数百兵士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谁是领头的,说!是谁喊了第一声?自己站出来吧。”那些兵士一时鸦雀无声。
忽有一人抗辩道:“可是……”
左坚一挥手,“快斩”胡三猛地一跃而起,飞窜到人群中,一把扭脱了那人的下巴,又飞快地退回左坚身边,冷声道:“在我三哥面前,没有‘可是’。”
他动如脱兔,那些兵士被他如此快捷的动作弄得都有些目不暇接了。直到他退回左坚身边,那被他拧脱了下巴的兵士才在喉咙里发出惨哼。
接着却另有一人抗声道:“是他们克扣太……”
话未说完,未等左坚开口,张百和已一跃而出,飞跃到那人身前,伸手在他颈侧一斩,那人登时被打晕了过去。
以他们探马中五人之力,要对抗镇压数百兵士,本无可能。可左坚当日在龙城军中的积威在前,胡三与张百和出手又动如脱兔在后,一击即中,也一击即退,却立时镇住了那数百兵士的勇气。
只听左坚冷哼道:“好,没人自认是不是?那好!”
他猛地提身,一眨眼间就已来到队列之前,他举步走到一名兵士身前,伸手一扣就扣住了那名兵士的肩胛骨,冷硬地问道:“你说是谁?”
那兵士痛得一张脸上五官已纠结到了一起,在月光下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他不堪痛楚地哼声道:“我不知……”
话没说完,只听“咯”的一声,左坚已掐断了他肩胛骨。
那兵士痛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左坚面上全不改色地道:“够义气呀,够义气!我只追首恶,但想逞义气的,就只管逞!”
说着,他已把手按上了身边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阵瑟瑟,空气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气,那兵士颤声道:“我……我……”
话未落地,左坚已冷酷道:“看你这点儿出息,吓得都尿了裤子,第一个喊的当然不是你了。但我没问‘你’,你不用说‘我’!”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陈寄已不忍再看,侧眼望向九哥。却见冷丁儿的喉头已微微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发出一声对三哥的“不”。
他两人这时不由对视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惨淡。
眼看第三人虽惊恐至极,却强挺着镇定,紧闭双唇,再不肯开口,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左坚的辣手。军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别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妈的,你要执行军法就执行。但他们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当剽悍,这下举步而出,走得也相当凛然义烈。左坚一顿步,止住了抓向身边那人肩膀的去势。他目光狠厉地望向那自承第一声开口造反的汉子,心里暗暗叹慰了一声:当此局势,他不可能折断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坚决不站出来自承,旁人又都不说,他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但既然有人自承,那就好办。所谓杀鸡给猴看,但有时也是要杀猴给鸡看的。
只见他忽仰脸大笑,脸颊两侧,一个三十已过的男人那种略显松弛的肌肉抖动出一片皱褶。然后他忽一腾而起,腾起前先叫道一声:“好汉子,你有种!”然后他在空中扑击时还开口喝道:“那我给你个痛快!你煽动哗变,我也就只有诛杀首恶了!”
他身子才一腾起,冷丁儿的脸色就已大变,叫了声:“三哥,手下容情!”
左坚耳中分明听到他这一喊,但跃去的姿势反而加快。冷丁儿身形一展,就向左坚追去。他两人动作疾如电闪,冷丁儿虽是后发,却追得极快,虽未出剑,左坚还是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直冲自己肋下疏虞处逼透而来。
他心下一怒,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略一调整。这一调整,扑击已慢,冷丁儿已快追至。陈寄在后面紧张得张开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与左坚又起冲突。可这样的杀戮又怎能不管?
他怕听到左坚的赤蝎铁甲与冷丁儿的响剑再度交接起的声响,空中的左坚与追踪而至的冷丁儿之间的空气已紧张到极点。眼看左坚只要一落地,冷丁儿跟踪扑至,两人只怕就要再度交手。
这时那些汉子中有个人却忽嘶声道:“左统领,你秉公执法,我们不怨你,但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只听空气中一声轻响,那汉子已双手一撕,已撕裂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腹。
只见他那原本分明精壮的身子上,腹部却瘪瘪地凹陷进去,上面露出了几根他这样汉子本不该有的饿殍一样的排骨。那陷进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饥饿已达数月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腹部!曾经丰满的肌肤这时已皮叠皮地叠成了一长串赘皮,松松地挂在那人裤带之上,一叠叠松皮上面,还有一道已愈的刀伤。那刀伤是如此的深,衬着那松松的肚皮,更显出一种恐怖的悲愁。看那刀伤,分明来自战阵。
只听那汉子叫道:“左统领,你以前见过我的,还夸过我是个棒汉子。那一次军中比武,我虽比不得你这等高手,但举石锁,我侥幸也举起过二百斤,还得过你一句夸赞。
“可你看我现在!我们都不是什么哄抢闹事的蛮汉。就像刚才,我们也不想朝酒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粮呀!可是有的兄弟实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我们向酒店小姑娘借粮,我们兄弟没一个肯怨你。但现在,我只要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儿!”
左坚已经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空气中撕裂之声响成一片,却是数百军士齐齐撕开了身上的衣服。
只见一大片、几百个空瘪瘪的肚皮就这么极度悲凉地裸露在这片荒凉的沙草中。那饥饿虽不会说话,却像一把把钢锉,锉着那些汉子的志气与神经,锉出了一片凛冽之气,直要劈开这夜空的岑寂。
那汉子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左统领,其实说这话,我自己都臊。但、我们饿,我们真的是饿啊!”
“啪”的一下,地上浮尘一溅,冷丁儿眼中忽有泪落下。他人还在空中,眼泪却根本来不及控制,人未落地前,眼泪先摔落在脚下的尘土中了。
左坚的人本已跃至那个挺身挡罪的汉子面前,准备等着冷丁儿追来时的反击,也准备着抢先向那汉子出手。可这时,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汉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坚,却已转到了倒地呻吟着的吴承平身上。
吴承平虽全身是伤,但透过没有血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赘了起来,让他虚嫩得穿不得钢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面,露出的内袍还是丝绸。
几百个汉子的眼一时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愤恨——要这样的汉子们抛开羞耻,要这样的大男人居然婴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饿!”那需要怎样的一种悲惨与凄厉?
左坚立定了身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人影一停,冷丁儿就停在了他身后数尺之处。
好半晌,左坚才勉强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龙城中将士已饥馑到如此程度。但这数十车粮草,怎么也可勉强支持个把月吧?哥舒老帅也不会不顾及前线疾苦的,不至于不再送粮草来军中。咱们既在军中,就该相信他。这样杀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干得?”
他为人一向剽悍凌厉,这样温和的推搪之词,本也一向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出的。这时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话都像从齿缝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强从口中违心吐出。
那些兵士都不答话,有人在苦笑摇头,有人在无声地冷笑。静了一刻,却有一个兵士走向前来,只听他惨笑道:“左爷,你先看看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吧?”说着,他排众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它平摊在左坚面前。
左坚借着月光垂目一看,只见他手中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皮,有谷壳,有黑黑的虫屎,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碎。
最可恶的是,那里面还夹的有好多沙子,仅凭目测,左坚也觉得:光沙子就至少掺了近两成,很难找到一颗饱满的谷粒。
只听那兵士惨笑道:“有了这些沙子,真要称起来,每袋的分量想来也算很够?”
左坚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几粒谷粒,拿手指轻轻一碾,就登时成了粉末——这分明是陈了多少年压仓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谷了。
他的面色随着手中的粉尘飘下也不由在变,他抬脸看了那几百兵士一眼,只见那几百人也眼神空茫地望向他。眼中,全是满眼满眼的绝望。
左坚的眼在他们面上缓缓扫过,像越来越承受不住那空茫的眼神加诸心里的压力。
他的身子忽然跃起,三五个起落已跃到那近百辆粮车的车边,伸手一拉,已拉断了最近一辆车子的捆索。他却丝毫不停,手指如钩,直直地向那米袋中掏去。拿回来在眼前一看,脸色登时陡变。
然后他又换了一辆车,照样施为,却越看越怒。
只见他发了狂似的把那百余辆粮车掏了个遍,神情越来越狂暴,看得冷丁儿和陈寄在后面都担心起来。
总算有十余辆车是好的,旁边的兵士却注解似的道:“这有米有肉的,该是送给尉迟将军的。”
虽说左坚身形极快,但掏遍所有粮车,却也用去了几近一炷香的工夫。
但——几乎每一辆车都一样,除了外面的几袋还像是米以外,剩下的,都是这样的掺杂着沙子和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左坚猛地一停身,站回到最前一辆粮车前边,胸膛不停地起伏,似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好久,他才缓缓转身。
数百双目光一齐望向他,那里面有哀痛、无助与绝望。
左坚缓缓道:“没想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他说得极是沉重。
没有人接口,也无人愿接口。这是一种羞惭,被辱者的羞惭。
却听左坚接着忽然狂怒叫着吼道:“妈的,杀,只有杀了!”
他久执军法,一个“杀”字吐出,就似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浮起,他身前的众兵士不由暗退了一步,齐齐心中大惊。
只听左坚高叫道:“这样的话,不止你们要杀,老子我也要杀。不止你们要反,老子我也反了!”
他一脚猛地回踹向身后粮车的车辕,那么粗的车辕在他狂怒之下居然被一脚踹断。咯崩一声,闷而脆的响声传来,猛地失衡栽下的车身压得那匹拉车的老马一声惨痛悲鸣,左后腿再也支持不住,膝盖咯的一声断了。它惨嚎倒地。
没人有心情关心那匹老马,陈寄眼光中闪过一丝痛楚,只听左坚继续狂吼道:“这样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