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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你,一生中提两件大事,你选那两件?
追命没有选择。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坟家的时候,一面伤心,一面除芟;在坟边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静静安息的小透。
——虽然她只跟他说过一席的话,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也来除草,对白云,对远山,对小透的坟痴痴的说话,说完了话之后,好像还痴痴的在等什么会现身一般。人人都说他痴了,背看只说他是傻的。
这时候,他就在“味螺镇”的唯一武馆“大会堂”打杂。
——可是,这个打杂的,却比“大会堂”里十一名师父都有名。
因为有几次别个帮派的人来踢盘,师父们敌不过,但都给他一双腿子踢走了。
不过出名归出名,他坚决不当“师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误人子弟”)只当杂役。
看这苍桑少年这般没志气,大家都笑说是烂泥扶不上壁,都说他能退敌只是一时侥幸;追命也不管这么多,他反而在武馆留心用心学会了许多他所不会的武艺。
很多邻乡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头而来学艺的:“大会堂”里一个杂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头鼠窜,可见,“大会堂”帅父们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这“大会堂”的十一名“师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这些,岁月匆匆,虚名浮云,他只要笃笃当当、欢欢喜喜的过着跟小透谈话的生活。
——在他心里,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涡仍笑在他心湖的涟漪里,且渐渐扩散。
野地里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开。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点乱。
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几点泪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泪,只要真的伤心,他想不懂为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又不是屈服;一个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么大不了的!流泪,总比流血好!)生长了一朵小白花,在坟头。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风微微吹过的时候,这招呼还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坟,和小白花),可是这回让他大吃了一惊:
小白花变成了红色。血红!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坟前印了他一双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问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过八旬、替人算命的顺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顺婆”;她说:“婆什么婆的,可把我给叫老了,我只不过刚过五十岁又几十个月而已。”)就说:
“哦,哝,——”然后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满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创意)的说:“那想必是转色花。”
“转色花?”追命咀嚼着这会变色的名字,脸上也变了色,“什么是转色花?”
顺嫂的回答似充满了禅机:“转色花就是你说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觉得坟里的小透明明有许多细声难辨的话要告诉他,他紧紧追问:“转色花代表了什么?”
顺嫂这回似是洞透了天机的说:“转色花就是会转色的花。”
“看见了转色花会怎样?”追命还是要追问到底。
“该…………”
“转色花开在坟头是什么意思?”
追命发现老太婆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时改为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样子像仙游一般的还挂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摇醒老婆婆:“你说,你说,看到转色花是什么兆头?我给你一钱银子,真银子,你告诉我,怎么样?”他怕她在没有说出真相之前就真个“仙逝”了,急得什么似的。
一听到银子,顺嫂就自五里“梦”中急惊而醒,惺松着眼,紧张的问:“银子?什么?
什么怎么样?你要买甘蔗还是地瓜?鸡头还是芋头?我都有。我先拿来怎么样?”
追命用一种难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并且知道若要从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问出什么天机,那倒不如去问天的好。
于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脸。他要清醒一下。
凉风习习。
星光满天。
追命仿佛又听见歌声。
那歌声。
——那首跟小透说话时听到的歌儿,那歌儿是快乐非凡、无怨无尤的,而今,却半路出家似的唱成伤心凄清,在夜里透一股比星光还冷的寒。
追命心头一震。
——听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觉,总是会有的。
可是追命现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动。
因为他看见他的手尽是血。
脸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变成殷红色了!
他没有受伤。
——难道井里的不是水,而是血?!
从那晚开始,追命就开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调查一件案子:
据说小透气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悬梁自尽,了此残生的。这是家事,追命本来管不着。但他现在要管了——
因为他觉得小透的死因没那未简单。
而且是小透着他来查个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遗意。这便是他的职志。
十、爱怎样就怎样!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实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个杂役。
——谁会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人说真话?
——谁愿意对一个流浪汉说出事关重大、甚至性命攸关的话?
没有。
——也不会有。
饱经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当然能明白这些。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会做事,不如会做人;当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会做人,但如果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会做人而不会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干好事。
办一件事,往往要透过许多人,不通过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办的事。
——有时候,想办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为进,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还不一定能成事。
不过追命也极深刻的体悟到一点:
世间的所谓大事,便是极难办的事——所谓大人物,就是把极难办的事办成的人。
他不想当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黄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开始办事。
——为了要着手探查这件案子,他首先办了许多跟这件案子仿佛完全无关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飞天蜈蚣”何炮丹!
“飞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县官万士兴要献给宰相蔡京为大寿之礼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当时在县官地窖里看守宝物的“顶派”、“潜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别挑选出来千中无一的好手。
不过,当晚,先是“顶派”高手“多足如来”黎八嫩觉得院外蝈蝈声音叫得特别响。
未久,他发现蝈蝈声音愈来愈响,他开始怀疑身上衣服里藏了只蝈蝈。
当他遍翻不获后,蝈蝈的叫鸣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蝈蝈已跳入他的耳朵里,且侵蚀了他的脑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医。
接着“潜派”的“倒采花”铁乐仕,也觉得自己左脚心给蚂蚁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脚肿起一个大泡。再过一会,他的脚已肿得跟他的头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时,剩下的“托派”高手“飞龙快棍”马善欺就觉得自己喉咙有点痒痒。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条蜈蚣。
一条美艳动人色彩斑烂的蜈蚣。
接下来的事,已不用多说。
“飞天蜈蚣”何炮丹已盗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万士兴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儿也不会罢休。
他们暂把一切案件搁置,调布重军,召集精兵,追踪寻搜,围剿飞天蜈蚣。
终于,他们在“饱死小屯”里围住了飞天蜈蚣。
可是没有用。
据说,那一晚,月黑风高,包围飞天蜈蚣的人,只见他手归手、头归头、脚归脚、发归发、五官归五官……各自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头走了出来”,像自动“百”马分尸了似的。一节一节的“走”了出来,而且真的“走”了。
——别说拦阻,更甭说交手了,围剿的人已吓破了胆,不知怎么应付是好。
飞天蜈蚣逃脱了之后,却发现仍给一人紧紧追踪着。
他甩不掉追踪的人。
他只好停下来。
——甩不掉的,只好干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万不得已时才杀人。
——只杀坏人、恶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个年轻人。
满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间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滥’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说,“你是一条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取的是贪官送给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杀你。”
醉汉摇首。
他当然就是追命。
两人终于交手。很快的,何炮丹发现对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滥”至少有六十三种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无踪的“掩眼法”。
他刚要逃,追命已喷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于树上,藏身于土里,“寄身”为石墙,都没有用;追命一嗅,就“闻”出他来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还是给追命夺回来了。
但“飞天蜈蚣”却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赶来围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马。
“贪官污史的贼物,取之有道;”追命还向何炮丹解释:“但我没办法。我要拿回这东西,来为好友申冤。”
飞大蜈蚣没话说。
他不是对方的敌手,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嫒。
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献回给县官。
万士兴大喜过望,忙问追命要的是甚么。?
追命却答:愿为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里挂单任事。
一个月后,追命成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许多案还快上不知苦干倍.可谓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然后,追命就开始办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这时,向“崔小捕爷”“密旨”的人就多了:
阿悯嫂(在镇长家里当洗衣的妇人)是这样说的:
“小透姑娘是个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给雷家二少爷的时候,她也是被迫的,不过还满以为雷家二少会对她好的。谁知……唉,二少爷娶了她,又要了七八个女人,她出身不好,没有婆家撑着,就算没发生后来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
还这是没敢说“后来发生的事”。
德叔(在镇长家里的长工,后来闪了腰,就给雷家赶了出去,现在行乞讨饭、晚景凄凉)是这样说的:
“阿透是个好姑娘。二少雷动,真不是人,玩腻了,就把她丢掉了,这也不就罢了,他还把这标致的娘儿,当礼儿似的送了大少爷雷冲,尽情蹂躏……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卖身(现已给她发了财的兄长赎了身)的婢女凤琴儿可都哗啦哗啦的说出来:
“……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动把她扔给雷冲,雷冲强暴了她,又丢给他手下,说是奖慰那班为他们残杀与相爷对立政敌的手足……你说哪,小透天天以泪洗脸,焉能不死?我样子长得让人看不入眼,却也有好处,没这些呕心的事!不过她死了,雷家还诋毁她是偷汉子、怕东窗事发而自缢,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荣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这么个好女子,怎会偷汉子!他们说有一天看到她和从前一个杂工小厮叫崔什么的,在院子里勾搭,这是啥话?雷家的人是找借口虐杀她罢了!小姑娘也不是自尽的,她颈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私处又一道痕……
吊颈难道吊的不止是颈!唏,我替她收的尸,我怎会不知。
追命这才知道:
他们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齐了罪证,他到雷家去问个水落石出、云开月明。
“关你什么事?”雷家二少爷皮问,“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么来路?”
“如果是你们干的,”追命说,“我就要逮捕你们。”
“逮捕?我们?我老爹是镇长,我跟这儿的县官有交关,跟京里的丞相也有交情,你抓我们,做梦!”雷冲冷笑,“就算是我们迫死那骚蹄子的,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
听完了这句话,追命就冲了过去。
雷冲的腰脊断了。
雷动的鼻骨、胁骨(左边第五根,右胸第二、四根)、胫骨也断了。
追命把他们“扭送”到衙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