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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中州卷·天华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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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儿子在,定然不会让父王有事的……”石宪轻轻挣脱了石虎的手,解开结界,默然转到他身后,“父王进去吧。”

“好。”石虎答应着迈步往前走去,没有看见身后石宪竟然因为他一句温言宽慰而落下泪来。我诧异地看着仿佛从来没有情绪的石宪流下眼泪,心中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任凭石宪带着我走进皇帝石勒的寝殿去,隐隐差异石宪为何如此大胆不宣而入。

走进寝殿便看见石虎已经跪在御床之前,而石宪刚一迈进门槛也默然跪在一边。殿中飘散着浓重的药味,每个侍从宫女都小心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我可以昂起头肆无忌惮地打量御床四角衔着五色流苏的金龙头,还有御床上半躺着的病入膏肓的皇帝石勒。

石宪出现的时候,石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静静地用他见惯了杀戮的冷酷眼睛看着面前俯首跪地的石虎,半晌才道:“季龙,朕待你如何?”

“皇上对臣恩重如山!”皇帝虽然垂死,但多年积威之下,石虎仍然颇有畏惧,郑重答道,“臣自幼丧父,多亏陛下一家收养才能活到今天。”

石勒没有答话,这种沉重的寂静仿佛把人扣在一口大钟里,窒闷无比却又不敢挣脱,似乎轻轻一动就会引起轩然大波。石虎的汗水从额头上滚滚而落,顺着下颏一滴滴地打在地板上。半晌,皇帝才轻声叹了一声:“可是太子还是太年轻了啊。”

“陛下春秋正盛,只要静心调养,必然能龙体康愈。”石虎心知此时箭在弦上,自己每一句话都事关生死,当下叩头道,“臣此番入京,就是为了能亲奉汤药伺候陛下,哪怕割肉为引也在所不辞。”

“朕不用你割肉做药引。”石勒冷笑了一下,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轮动了几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指着桌子上一个描金细瓷碗道:“听说古人伺候君王父兄,都要亲尝汤药,季龙就把那碗药替朕喝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我都猜到那碗汤药里多加了什么,石虎更是紧紧捏住了藏在袍袖下的拳头,原本僵直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

“怎么,季龙不肯喝么?”石勒皱了皱粗黑的眉毛,眼睛里闪过冷酷的杀意,仿佛一头伏卧的雄狮,虽然年迈体衰,却依然能随时随地给予最强大的敌人致命一击。整个寝殿的气氛骤然如同暴风雨前夕,弹指间便会电闪雷鸣,天翻地覆。

“皇上,”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一直默不作声的石宪忽然膝行几步,诚恳地道,“我父王身为人臣,自然该为皇上尝药,但石宪身为人子,恳请皇上准我代替父王为皇上尝药。”

“你?”石勒没有料到半途会横生出个石宪,不悦地骤起眉头。

石宪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帝王之怒,径自说道:“石宪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只求一表我父亲的忠心。”说着,他趁皇帝阻止的话尚未出口,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走到桌前,端起那只描金细瓷碗把里面黑色的汤药一口喝了个干净。

“你退下吧。”石勒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宪大胆的举动,忽然闭着眼睛挥了挥手,转向石虎叹道,“季龙,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请皇上恕罪!”石虎偷偷放开了衣袍下暗藏的甩手响箭,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膀。

石宪复又跪下,朝皇帝和父亲各自磕了一个头,转身走出了寝殿。他脚步极快,却已不复先去的轻灵,半路竟然撞到了门框上。离石勒的寝殿尚未走远,焦急的石邃已一步跨了过来:“里面情况怎么样?”

“父王没事了……”石宪用尽力气吐出这几个字,也不理会石邃为何敢擅自闯入铜雀台内,一路跌跌撞撞地跨出殿宇,往铜雀台东面的荷花池而去。然而就是一瞬间,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被石邃手下军士以利刃比住脖颈押在寝殿外的,正是太子石弘!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石虎的军队早已控制了整个皇宫,就算方才石勒想要逼石虎喝下毒药,石虎也大可发出信号,以太子为质换取自己的安全。这老谋深算的王爷,自然不会真正以身犯险,那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呢?

可惜这一切,那个傻瓜石宪都不知道,还满心以为自己是救了父亲的大孝子呢。我想到这里,满心不忿,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糊涂成这个样子,哪里是修仙的材料?你那个父王压根就不是好东西,亏你还信了他的话!喂喂,你到底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我原本只是发泄自己的怒气,没料到石宪居然转过头来,朝着我微笑了一下,就像他真的看得到我一样。然而还不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石宪已猛地弯腰扶住一块池边的山石,张口就呕出几口血来。

“快回去吸你的云气,要不你会死的!青姨没有回来之前,你可决计不能死!”我急得在他肩膀上不住跳脚,却阻止不了石宪一步步地朝着荷花池的深处走去。眼看池水一寸寸地淹没了他的胸膛、下巴和鼻子,我终于放弃了喊叫,绝望地瘫倒在他的肩膀上——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石宪要寻死,我怎么管得了。

一步步走到荷花池最深之处,天空对于我们便仿佛一面硕大的镜子悬在天上,岸上的一切声响更是变得遥远而模糊。出乎我意料的是,原本以为荷花池底是黑乎乎臭哄哄的淤泥,却不知石宪竟然带着我来到一片洁净的石板地上。可是还不待坐好,他便倒了下去,唇边的血丝丝缕缕地在水中荡漾,荡啊荡的就不见了。

岸上模模糊糊地传来了惊叫哭喊的声音,仿佛还有报丧的云板在一下下地敲响,急得我巴不得一步就跳出荷花池看个究竟。偏偏石宪只是躺在池底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日光透过池水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就像凝冻在水晶中的玉石神像,倒真有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可是,我却明明白白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下,打破了神仙该有的淡泊沉着。其实后来我也很奇怪,那时石宪明明躺在水里,我怎么可能看得到他的眼泪呢?

七、父子

那段呆在荷花池底的时日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我明明知道皇帝石勒死了,整个赵国宫廷甚至整个国家一片大乱,心里着实忧心恒露的安危,偏偏那个石宪只是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池底,半死不活地打坐疗毒,时不时地还会昏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直把我几乎活生生地急死憋死。好多次我就想干脆撇下他自己飘到岸上去打探消息,可一想到那对我而言过于漫长的距离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可要好好守着这具与我匹配的躯体啊,万一什么时候石宪突然断了气,我还可以利用程青芜给我的最后一个时辰掌控这具身体,向恒露坦明我的心迹。否则若是在我往来的半路上这具躯体就坏了烂了,我还怎么见人?

池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恍惚间一个月过去了。仗着修仙的底子,石宪居然一点一点地缓过气来,不仅可以站立行走,嘴唇也从先前吓人的乌紫恢复了正常的粉色。可是毒虽然排尽了,这个可恶的家伙仍然不肯走出池底去,仿佛岸上潜伏着凶恶的巨兽,只有躲藏在这里才会感到安全。

“你在害怕什么?”我一心要他带我出去,虽然知道他听不见我说话,还是忍不住开口。

石宪抱着膝一动不动地坐在池底的石板上,连目光都是低低的,不曾望向外面光亮亮的天空。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朵白玉雕刻的莲花,晶莹通透却又毫无生气。

我忽然极端厌烦起他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跺了跺脚:“算了,你既然一时死不了,我还是自己出去吧。”说完,我纵身从他肩上跳下,朝着日光潋滟的水面飘去。

“别……别离开我……”石宪忽然慌乱地站起身来,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住什么。“别离开我……”他喃喃地开合着薄薄的双唇,话语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要是你也走了,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

我愕然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孤零零站在水底的少年,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对我说话。他分明是看不见我的,否则他的目光不会四下游移,可是在这个空荡荡的水底下,他若不是对我说话,他就是疯了。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略带些残忍的好奇观察着石宪下一步的举动。然而这个无趣的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仰着脸站在原地,披散的黑发如同水草一般在水底飘荡。此刻的石宪,再不是原先赵国宫中坚韧而倔犟的少年,他只是一个风化了多年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碎片。

算了,既然这个凡人如此需要我,我作为神子也不该和他计较太多。于是我压抑着被人重视的喜悦,重新走回他的身边,顺着衣带爬上去坐在他的肩上。

“谢谢你回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低低地道,“看来我再不出去,真的就会失去一切。”

我听不懂这句话,不明白对于石宪而言,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看他对我恋恋不舍的样子,或许把我当成了护身的精灵?可是他哪里会知道,我时刻虎视眈眈的,不过是他可以自由行走于人世的躯体罢了。

不管怎么说,石宪终于拖着沉滞的脚步,从隐藏以久的荷花池底走上了岸。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他的露面居然会引起赵国宫中的轩然大波。

先是几个远远望见石宪的老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转身就走,再就是宫女们扔下手中物事,惊叫着夺路而逃——我们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恐慌。石宪原本不想理会他们的大惊小怪,却不得不拦住跑得最慢的一个宫女的去路,和声问道:“中山王在哪里?”

“鬼,鬼呀!”那个宫女紧紧地用手捂住眼睛蜷缩起身子,体如筛糠地道,“不、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来找我……”

“鬼?”石宪愣了一下,忽然释然地冷笑了。喝下了皇帝石勒为石虎准备的毒药,又消失了一个多月,被人看成鬼也算是很正常的待遇吧。更何况他现在全身水湿,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看着那个吓得半死的宫女又问了一遍:“中山王在哪里?”

“在……在铜雀台……”那个宫女抖抖索索还没说完,石宪就转身离开了。他的脚步急促又有些狼狈,倒像是真的有鬼在他身后追赶一般。

一路上没有人胆敢阻止石宪,他也绝不东张西望,只是埋着头盯着自己移动的脚尖,交叉相握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然而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却看得分明,此刻围绕在铜雀台四周的,早已不是平常见惯的披甲侍卫,而是一群群衣着妖异的羯人巫师、披挂整齐的汉人道士和手持禅杖的天竺和尚。

这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站在一起,颇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我正奇怪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一个手持黄幡的道士已抢先一步跳出来,指着石宪喝道:“兀那妖孽,还不快快停步!”

石宪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那声“妖孽”称呼的是谁,却本能地停下来脚步。那道士拼命摇了几下手中黄幡,见石宪丝毫不为所动,不由轻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查看手里的宝器:“这个怨鬼竟然不受招魂幡辖制?”

“还是看贫僧来感化他吧。”一个高僧模样的天竺人笑了笑,插上来对着石宪双手合十,怪腔怪调却又客客气气地道:“这位施主既然已登极乐,又何必留恋尘世盘桓不去?岂不知西方极乐世界诸样美好俱胜今世?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铺地。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

“你这和尚啰哩啰嗦,那恶鬼哪里听得懂?还是看本尊的手段!”和尚还没有描绘完西方极乐世界的精彩,一个满头插着野鸡尾巴的巫师已双腿蹬地跳上半空,双手一翻,一盆黑红的东西就尽数朝着石宪当头泼下!

石宪一惊,本能地纵身闪避,却躲得迟了些,袍角上淋淋漓漓地沾了些血红腥臭的液体。那巫师眼看泼中,不由撑起威势怒喝一声:“你这恶鬼沾了本尊的黑狗血,还不快快灰飞烟灭!”

石宪一向平静无波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怒意,他手指一拢,已经把一朵火花掷在袍角上,顷刻燃起一片白色的火焰。那巫师正兴高采烈地看到自己法术奏效,冷不防石宪一抖袍角,数点白色火花尽数落在那巫师身上,直把他吓得嗷嗷惨叫,满地打滚才灭去衣服头发上的火苗。

那些和尚道士眼见巫师的狼狈模样,不由吓得后退一步,各持法器摆出防御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宪,深怕他再出惊人之举。

石宪却只是站在原地,眼看着衣袍上沾染的狗血被焚烧干净,方才抬起头对着戒备森严的铜雀台道:“我要见中山王。”他的声音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听不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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