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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石宪盯着石邃,似乎不相信他可以把这样的话说得如此轻松。
“我知道有些为难你,可是石宣防卫周密,我没有别的机会。”石邃观察着石宪的神情,郑重地道,“只要七弟肯帮大哥这个忙,大哥豁出性命也要劝说父王留下石弘和太后等人的性命,最不济也要保住七弟心上人的安全。”
石宪万料不到石邃连他这点小秘密都了如指掌,不由脸色有些尴尬,却也不问石邃如何得知,只是闷闷地说了句:“多谢大哥。”
“关于石宣的事情,你回去想想吧,过两天再答复我。”石邃不欲久留,重新往歌舞升平的宴会大厅走去。石宪默默跟上,不妨一名侍者忽然捧上一个红漆描金的木匣,对着石邃跪下道:“世子,给代王爷的礼物准备好了。”
“七弟,你来看看大哥为你准备的礼物。”石邃笑吟吟地转过身,吩咐人对着石宪打开了那红漆描金的匣盖。
我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宪肩头,就算听到石邃劝说石宪谋杀石宣之时也镇定自若,可是此时此刻一看那匣子中的物事,当即吓得尖叫一声,紧紧蒙住了眼睛——那匣子里装着的,分明就是先前伺候石宪喝酒的美人头颅,它那么栩栩如生地立在鲜红的匣子里,甚至连脸上的脂粉都没有一点污损。
“七弟,大哥这可是仿效当年燕太子丹斩美人手赠与荆轲之举,七弟可不要辜负了大哥的一片心意啊。”石邃情真意切地解释着,可惜那副“情真意切”的嘴脸看得我只想吐。
“多谢大哥好意,不过我却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漂亮了,大哥还是把她葬了吧。”石宪的表现虽然比我镇定,却也好不了太多,当下便行礼告辞,酒宴未散便匆匆离开了石邃的世子府,就连那匹石邃赠与的灰斑马,也没有带走。
回到自己的府邸,石宪一路屏退了前来服侍的奴婢,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床前,衣服鞋子也不脱就直挺挺地倒了上去。我看着他潮红的脸色,闻见他嘴里喷出的酒气,知道这个人有些醉了,便离得他远远地,爬上窗台望着皇宫的方向,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恒露。她现在多半是和石勒的嫔妃子弟们关在一起吧,她危险不危险,她怕不怕,她有没有一丝一毫想到过我?
正沉溺在相思之苦中,忽然,我的眼中掠过一道诡异的影子,鼻子里更是闻到一阵令人恶心的焦糊味道,连忙转头仔细往院子里看过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竟让我纯洁的神子之心在同一天里连续受到了两次严重的伤害,而这一次带来的惊骇,更是远远大于在石邃府中见到的美人头!
因为来的那个人,是石恢,今天白天刚刚被石虎在广德门外以谋逆之罪烧死的石恢!
事后我大大地佩服自己居然能一眼就认出了石恢的身份,实际上,出现在我面前的石恢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他的下半身早已被烧成了焦炭,头发眉毛早已被火燎光,唯一残留着肌肉的脸上覆盖着一个个血红的燎泡,淌着黑红的污血——他哪里还是昔日赵国宫廷中养尊处优的三王爷,分明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我不小心看到他的尊容后早已吓得失了平衡,顿时从窗台上跌落下去,紧紧地伏在地面上簌簌发抖却又不敢稍动,深怕被他发现。虽然这只恶鬼未必伤害得了我,可只要把我凑到他面前,我恐怕就会生生把自己给吓死了。
屋内石宪还在昏睡,整个王府中也是一片寂静,仿佛整个天地中只有我能够感受到那恶鬼一步步逼近所带来的焦臭和灼热、恐惧和战栗。
谢天谢地,恶鬼并没有发现蜷缩在窗台下面的我,他嗬嗬地冷笑着,从打开的窗户中飘进了石宪的卧室。
我见那恶鬼似乎看不见我,胆子便壮了些,心里又惦记着石宪的躯壳,连忙爬起身蹩进房内,从捂住眼睛的手指缝里观察恶鬼石恢的动静。
卧榻上的石宪抽了抽鼻子,翻过身去,仿佛在睡梦中也感受到了令人不安的气息。不过石恢可没有耐心等他醒来,他张开焦枯如同树枝的乌黑十指,朝着石宪的脖子便掐了下去!
啊地一声,石宪猛地弹坐而起,下意识地一个翻身滚落到榻下,恰好避开了石恢的利爪。然而下一刻,石恢又如影随形一般猛扑而下,喉咙中发出喑哑破碎却又满含恶毒的字句:“你们——害我死得好惨——”
石宪此刻已经认出了面前的恶鬼是谁,茫然地喊了一声“三王爷”,竟似忘记了躲闪。眼看那狰狞的枯爪牢牢掐住了石宪的脖子,我紧张得居然连程青芜教我的移形换体咒诀都忘记了,心头只剩下一张白纸,反反复复地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恶鬼石恢的口中嗬嗬地喘着粗气,焦炭一般的双肩高高耸起,显然是用尽全力掐着手中人的脖子。而他手中的石宪,则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石恢骇人的面孔。
眼看双方都是如此投入,我在一旁愣了一会,忽然恼怒地跳上去,大声喊道:“石宪你别装了,他根本碰不到你!”
我的当头棒喝似乎起到了作用,石宪全身一抽搐,顿时从恶鬼的利爪中脱身而出:“你已经死了,你碰不到我的。”
“我已经死了,我碰不到你……”方才还沉浸在报复快感中的恶鬼难以置信地收回了手,血红的双眼呆呆地盯着枯焦的手指,蓦地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是啊,我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变作了厉鬼还是不能掐死这群犯上作乱的逆臣!父皇,父皇,我好恨,好恨哪!”
“三王爷,你……你安心去吧……”石宪不知该说什么好,嗫嚅道。
“你让我怎么安心去死?若不是你替石虎喝了毒药,他早就死了,怎么会像现在这般飞扬跋扈?”石恢忍不住再度向石宪扑去,却只是影子一般徒劳地穿过了石宪的身子。他转回头,扎煞着骇人的指爪惨然叫道:“我哥哥石弘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可他和所有皇族的性命都落在石虎手中,石虎杀掉他们只是早晚的事情!现在石虎下令征召五十万人增建铜雀三台,又到民间选取二万美女充斥后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登基称帝!可怜我一家先皇后裔都要惨死他手,你让我怎么安心去死,怎么安心去死?!”
“不,你胡说,我父王答应过我,他要做大赵的忠臣良将,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石宪酒意未散,竟然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对石恢反驳起来。
“哈哈,石虎性如豺狼,他的话恐怕只有你才会相信吧。”石恢凑过皮焦肉烂的脸,紧紧地盯着石宪的眼睛,嘿嘿冷笑,“何况你真的相信他的话么?你可知道当日他明明可以阻拦,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喝下毒药。在他心目中,你这个儿子不过只有这点用处罢了!”
“不,不……你胡说……”石宪竭力转开头,口中依然反驳着,语气却越来越虚弱。
“不过石虎父子的末日也不会远了,皇位还没坐上,几个儿子就开始自相残杀,这就是报应、报应!”恶鬼慢慢从石宪身边退开,哧哧地怪笑道,“石宪,你们一家注定父子相残,兄弟相残,这就是我临死前给你们的诅咒,日后必定会因添上当今皇上的血而更加强大!我们都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等着你们哪!谁也不会放过,谁也逃脱不了,哈哈……”说着,恶鬼石恢自知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慢慢地从窗口消失了。
“父子相残,兄弟相残……”石宪蜷缩在床榻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诅咒,忽然捂住耳朵凄然叫道:“不,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小时候父王抱过我,大哥教我开弓,二哥给我编蚂蚱……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啊……”。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完全听不清楚后面在咕哝什么,只是趴在地上不断地哭泣。忽然,他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慌乱地爬起身拉开柜门,搬出一摞摞修仙占卜的书籍来,没头苍蝇一般翻捡着书中的内容,“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
我站在一旁看着石宪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从心里对这个幼稚的少年满溢起同情。他是那么单纯的人,尽管装得再冷漠超脱,心底却总是摆脱不了“忠”与“孝”的准绳。面对身边残酷而无情的争夺,他就像一只蜘蛛,徒劳地想吐出丝线弥合柱梁间的裂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到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轰然断裂。
下卷
一、劫与破
正当石宪把自己关在屋子中,焦头烂额地推算着破除诅咒的方法时,魏王石虎傲慢地拒绝了皇帝石弘禅让皇位的建议,直接下令将石弘废为海阳王。这种做法让整个赵国为之震惊,就算石虎篡位已是迟早的事情,世人也没有料到他会做得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有恃无恐,连一点儿虚伪的客气做作也不留给后世。 石宪消息闭塞,当他得知这件惊天大事时,石虎已经开始准备他的登基大典,连日子都已定了下来。石宪马不停蹄地赶到皇宫求见石虎,发现宫中人等早已一律改口对石虎以“皇上”相称。
“你来做什么?”石虎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玺,不耐烦地看着跪在门口的石宪。含着惧怕,含着愧疚,混杂在一起便成了厌恶的疏离。
而石宪的回答也完全没有辜负石虎的厌恶:“儿子想劝谏父王放弃称帝。”“砰”的一声,—个茶碗在石宪身边摔裂成了碎片,热水四溅,吓得我忘了它伤不到我,哧滴便躲到石宪身后,心中暗骂石宪这孩子老实得有些傻,说话都不会拐个弯儿。
“我若不称帝,赵国就会大乱,你懂吗?”石虎强压着怒气道。
“国家大事,儿子是不懂的。”石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口气平缓,“儿子只知道,父王一旦称帝,我们一家必会自相残杀,死无葬身之地,更甚者,还有亡国灭种之祸!”
“好好好,还有什么危言耸听的词儿,都说出来吧。”石虎怒极反笑,“亡国灭种,哼哼,羯人有百万之数,我倒要看看这个种怎么个灭法!”
“说实话,当儿子推演出这个结果时,也不敢相信,可是重新推演了几十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石宪苦笑着道,“父王若是不信,还可以征召其他修道之人与儿子共同演算。”
“石宪,当年本王可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妖道,如今也可以治你的罪!”石虎脸色发青,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石宪罢去王爵,禁足府中,休再放他出来妖言惑众!”
“我就知道父王不会相信我。”石宪站起身来,双臂一展拦住蜂拥而至的侍卫,看着石虎微笑道,“不过父王你且看看手中玉玺,盖在登基诏书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石宪平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倔强少年模样,让人觉得他的话缺少分量,很容易像搪塞孩童一般把他打发掉,可是这一次他竟然笑着说出这隐含威胁的话语,就像冰雪中突然冒出来一片浓密的森林,让人震惊地意识到他的截然不同,原本轻视的心顿时凝重起来。
石虎拿起玉玺,在专用于撰写圣旨的黄绢上盖了一下,刹那间脸色大变。他取来案头纸张,又用玉玺轻轻按下,忽然抬起头挥了挥手,石宪身边的侍卫们便退了出去。
我从石宪的肩头站起来,踮起脚尖往石虎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桌案上望去,惊讶地明白了能令石虎这样的枭雄大惊失色的缘由——无论玉玺盖在黄绢上还是白纸上,那红色的印墨便如同鲜血一般从玉玺下漫溢开来,汩汩绵绵,不多时便浸红了整张绢纸!
我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血流成河”这几个字,只觉得面前的景象有说不出的诡异不祥。而石宪的声音也正在此刻冷冷地响起:“父王你看,这玉玺下流出来的就是你子孙族人的血,点点滴滴,直至枯竭。”
“你!”石虎大怒,抄起案上血红的纸张撕成碎片,抛在石宪脚下,“这是什么妖法?”
“这不是妖法,是先皇一家的诅咒。”石宪无奈地回答。
“本王杀了他们!”石虎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眼看石宪眼中大失所望的神情,忽然明白自己这样做于事无补,软下口气道,“老七,你有什么法子破解吗?”
“儿子方才已经说过,唯一的办法,是父王绝不称帝,赦免先皇后嗣,才有希望改变星辰运转的轨迹。”石宪见石虎不语,索性一股脑儿地道,“先皇在位时,汉人已与我族嫌隙颇深,父王若再同室操戈、盘剥民力,恐怕祸端深重再难拔除……”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这些妖言惑众的话只可提这一次,以后不要再说了。”石虎盯着石宪看了半晌,阴鸷的眼中不露声色地闪过一丝冷笑的光,淡淡地吩咐。
石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石虎却已背转身去,径直走人后堂。只有那枚玉玺,孤零零地躺在宽大的御案上,就像此刻被晾在大殿中的石宪一样。
“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