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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祖林呆呆地站在海水里,再也没有勇气冲上来。群豪面面相觑,也都不禁为之默然垂首。
白衣人仰天长叹道:“芸芸天下,竟真的再无一个值得我动手的人了么?……我纵能以这些愚人之血染红大海,又有何用?”
他掌中长剑缓缓垂落,挥手道:“去吧……全都去吧……我饶了你。”
这些话听在群豪耳里,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金祖林满面热泪,“噗”的在海水中跪下,嘶声大呼道:“天呀!当今天下,除了方宝玉外,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和他动手的人了么?当今天下,难道只有方宝玉一个是人,方宝玉若不来,我们难道只有听着别人辱骂耻笑……”惨厉的呼声,像鞭子般抽在群豪身上。
千百群豪,已极少有人脸上还是干的,这是世上最最难以忍受的屈辱,可叹他们也只有忍着。
但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
死一般沉寂中,突听一人冷笑道:“方宝玉?他又算什么东西?若遇着我,十个方宝玉也休想活着。我方才不出手,只不过是想瞧瞧你们这些笨蛋还要死多少而已,等你们都死光了,我老人家再动手也还不迟。”
尖锐的语声,正是方才那女人发出来的。
群豪耸然动容,却猜不着此人是谁。
但听那语声又道:“还发什么呆?还不赶紧闪开道路,待我老人家前去瞧瞧这穿白衣的小儿究竟有什么惊人的身手?”
白衣人面色也变了,目中立刻散发出炽热的光辉。
群豪哄然一声,两旁分开,四个明眸善睐、娇笑迷人的绝美少女抬着顶软兜小轿盈盈走了出来。
软兜小轿上,斜斜倚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她面上确已现出皱纹,但一双眼波仍足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她宫髻高挽,环硕叮当,身上穿的是华贵而柔软的锦衣,双腿却用条织金的毯子完全盖住。
最刺眼的是,她身上竟一排插着八柄剑,八柄出鞘的精钢长剑,长剑流光旋动,看来竟仿佛是她身上发出来的。
群豪中已有人耸然失声,道:“这莫非就是近日轰动江湖的那女魔头王大娘?”
又有人应声道:“不错,就是她。闻得就连公孙红那样人物也败在她的手下,看来她或许真的是白衣人的敌手。”
这话立刻使得群豪又兴奋了起来——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是白衣人的敌手,便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兴奋的窃窃私语,汇集到一起便成了欢呼,王大娘目光睥睨四顾,嘴角已噙起得意的微笑。
白衣人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原来只是个女人。”
王大娘冷笑道:“女人又怎样?女人一样可以要你的命。”
白衣人淡淡道:“你去吧,我素来不愿与妇人女子动手。”
王大娘道:“不动手也得要你动手。”
她手掌轻轻一弹,突有两道剑光如飞而出。
这两剑乃是诱敌之用,只要白衣人身形一动,她真正的杀手“子母追魂脱手剑”便要出手。
白衣人身子却动也不动,掌中长剑已寒光闪动,龙吟不绝,闪电般飞来的两柄剑已斩成四段,跌倒在地。但就在这刹那间,又有两柄剑如飞而来。
白衣人剑已挥出,身子只得微微一闪。
第五柄剑却已赫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衣人目光闪动,长笑道:“好,这不错。”
长笑声中,他身子又已平空退出两尺,哪知王大娘的第六柄剑又已无声无息地缓缓飞来,到了他面前,突然加急。
群豪但见满天剑光飞舞,但见白衣人到了此刻实已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不由得齐声惊呼。
哪知白衣人明明已无法再次闪避的身形竟偏偏能冲天飞起,王大娘面色大变,但她手中还有两柄剑。
她狂呼一声,道:“再看这一着。”
吼声中她身形竟也飞起,向白衣人迎了过去。
只见剑光如双龙交剪,在湛蓝的苍穹下闪了一闪,白衣人衣袂飘飘,如天府飞仙凌空飘落。
王大娘身子却如箭一般直坠下来,仰面跌在沙滩上,掌中还紧紧握着那两柄剑,眉心却已多了一条血口。
她一生虽然作恶多端,但却终于是身殉武道而死。她活虽活得可耻,死却死得甚为光彩。
群豪俱都不禁黯然垂首,深长叹息。
白衣人凝注着剑尖滴落的鲜血,喃喃道:“女人……不想女人中也有如此人物。”
突见金祖林疯狂般跳了起来,疯狂般大呼:“你瞧,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白衣人霍然回头,面色顿变。
远处海面上已现出了一点帆影。
那赫然正是辉煌的五色帆。
欢声雷动,群豪疯狂般奔向海边。
但白衣人还是站在那里,他身子周围两丈还是没有人敢踏过一步。
他静静地凝注着那五色帆,心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惊怖?
群豪已欢呼着涌人海水中,这震耳的呼声响彻云霄,船舱中的胡不愁与水天姬自也听到。
自窗口望出去,整个海面上已拥满了欢呼的人群,就像是千百只活生生的鱼虾在水中跳跃着。
他们此刻心里早已忘去了紫衣侯是否已死,他们早已忘去了一切,他们眼中已只有这辉煌的五色帆,心中也只有五色帆。多少年来,五色帆就是天下武林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象征,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已寄托在这五色帆之上。胡不愁瞧着他们,忍不住已热泪盈眶。
水天姬的眼中却只有胡不愁。她眼睛瞧着他,口中试探着,嗫嚅着道:“他们若瞧不见紫衣侯,不知会不会失望?”
胡不愁道:“他们不会失望的。”
他霍然回头,面对着水天姬。他整个一张脸,似已变成火热的钢。他一字字沉声道:“我决不能令他们失望。”
水天姬垂下了头,幽幽道:“那么你是必定要出手的了?”
胡不愁道:“我已别无选择之余地。”
水天姬垂着头,默然良久。欢呼声在她耳边雷鸣着,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终于缓缓道:“不错,你的确已别无选择……你……你去吧!”
胡不愁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泪一滴……两滴,滴在她手背上。泪珠是那么清、那么冷。
他咬一咬牙,道:“你好生保重自己,我……我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水天姬霍然抬头,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胡不愁黯然道:“我想了许久。七年前,紫衣侯与白衣人动手时的每一招、每一式,我都仔仔细细地想过。我想来想去,终于发现我实在不是白衣人的敌手,纵然这七年来白衣人武功并无寸进,我只怕也得死在他手上。”
水天姬泪流满面,嘶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
胡不愁惨然一笑,道:“但我虽然胜不过他的招式。却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招式。我虽然必死,却有把握令他身负重伤……总不致令天下英雄失望。”
他挺起胸膛,大声道:“我既已势在必死,只要我死得有代价,死又何妨!”
水天姬身子颤抖着,突然推开了他,道:“不错,你去吧!”
胡不愁走出船舱,水天姬已哭倒在甲板上。
群豪果然没有失望。他们见到走上船头的虽非紫衣侯,但此人的气势、风姿,竟赫然不在昔日的紫衣侯之下。
现在,欢呼之声已突然停止。
现在,胡不愁与白衣人已面面相对。
白衣人苍白冷漠的面容也已变得火一般炽热。他目中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望着胡不愁,缓缓道:“很好,紫衣侯终于有了传人,我也终于有了敌手。”
胡不愁没有答话。他不愿说话,也无话可说,只因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已多余。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剑,道:“请!”
白衣人又静静地站了半晌,直到他脸上兴奋的红晕又已褪尽,方自也缓缓举起长剑道:“请!”
阳光突似黯淡了下来,它的光辉似乎也被这两柄长剑所夺。
船舱中的水天姬,已悄悄用一柄匕首抵住了胸膛。
胡不愁死的那一刹那,也就是她死的时候。
长剑,已渐渐开始在阳光下展动,也渐渐开始在沙滩上移动。瞬息之间,这黄色的沙滩就要被鲜血染红。
突然,远处有人狂呼道:“白衣人是我的,谁也不能和他交手……谁也不能和他交手……”
接着,站在后面的群豪爆发出震耳的欢呼:“方宝玉……方宝玉来了。”
展动的长剑突然停顿。
一条人影,飞鸟般掠过众人头顶,凌空而落。
“方宝玉……方宝玉……”
天地间除了这三个字外,似已别无任何声音。船舱中水天姬掌中匕首落地,沙滩上胡不愁长剑也落地,他们的耳中只能听见“方宝玉……方宝玉……”
他们口中也不禁喜极而呼道:“宝玉,你终于来了。”
白衣人霍然转身,面对着他的是个白衣少年,他全身都似乎在发着光,使人根本无法瞧清他的面目。
他俯身拾起了胡不愁跌落的长剑,轻轻握了握胡不愁的手。胡不愁点了点头,两人却没有说话。
他们的喉头哽咽,早已说不出话来。
于是,这柄主宰武林命运的长剑,便在无言中由胡不愁转给了方宝玉。胡不愁仰视苍天,也不知该是悲哀还是该欢喜。
但这时他身后已有只温暖的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纵然有些东西失落,但这补偿也已足够。
白衣人面容再次由冷漠而炽热,喃喃道:“方宝玉……你就是方宝玉。”
宝玉道:“不错,我就是方宝玉,我必能胜你。”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你能么?但愿你能……”
他笑容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似乎是因为这种话已听得太多,又似乎因为他已胜得太多。
不败,是否也是痛苦?
宝玉没有去想,他也不给别人去想。
他只是沉声道:“请!”
请字出口,他掌中长剑也已出手。
这是慑人魂魄的一刹那,也是惊天动地的一刹那,正如阴霾遍布的天地间突然大放光明。
剑光蛟龙般展动着,两条白衣人影飞跃在剑光中,根本分不清谁是白衣人,谁是方宝玉。
但一阵如珠落玉盘般的龙吟剑击声响过后,漫天剑光突然消寂,只剩两柄长剑卓然高举,剑尖却搭在一起。
方宝玉与白衣人再次对立,但他们已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块坚冷的冰!两团炽热的火!
他们的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但这也不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猛虎、狼狐、黄鹰的。
群豪但觉胸膛已窒息,已闷得像是要裂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的脚步突然向后退……向后退。白衣人步步进逼,宝玉掌中剑已被压下。
群豪的身子开始颤抖,不住颤抖。
突然,闪电般急退四步,宝玉整个人竟平平地跌了下去,扑地倒在白衣人脚前。
白衣人长剑若是落下,方宝玉便要身首异处,但他却似大出意料,长剑竟不由自主顿了一顿,他毕竟无法再取方宝玉的眉心,无边的大地,已护住了宝玉的面目。
群豪的心都已裂成碎片,嘶声惊呼……
但惊呼方自出口,白衣人长剑还未击下——
剑光,突然自白衣人脚尖前飞出,一缕鲜血,随着这冲天而起的剑光飞射而出,像是要笔直射人云霄。
白衣人身子摇了摇,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妙的一剑……当真妙绝天下。”
狂笑声中,他仰天倒了下去。
风吹海浪,天地间却静寂如死。
也不知怎的,群豪眼见这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魔鬼终于倒了下去,竟没有欢呼出声,心情竟似突然变得极为沉重。
无论如何,这白衣人虽是人间的魔鬼,却是武道中的神圣,他作为人就似乎为“武道’’而生,此刻终于也因“武道”而死。他究竟是善?是恶?谁能说?谁敢说?
宝玉俯首望着他,与其说他心中得意、欢喜,倒不如说他心中充满悲伤、尊敬。此刻,躺在他脚下的是个毕生能贯彻自己理想与目标的人,而芸芸天下,能毕生贯彻自己目标的人又有几个?
白衣人静静地卧在沙滩上,胸膛起伏着。突然,他睁开了眼睛,瞧着宝玉,嘴角竟似露出了一丝微笑,喃喃道:“谢谢你。”
宝玉怔了怔,垂首长叹道:“你为何谢我?是我杀死了你。”
白衣人仰视着蓝天高处一朵缥缈的白云,悠悠道:“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