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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缓缓道:“我之身世,别人无权得知,纵然对你说出一些,你也必须立刻忘去。”
语声冷酷无情,再无半分方才那种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扉,虽因长久之寂寞而忍不住为人启开一线,但方启一线,便又立刻紧紧关闭。
五色帆船绣阁般的船舱中,小公主正在插花。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里拈着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却仍是空的。
方宝儿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着她,瞧她如何将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她侧对面,手里拿着本书,但书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读书还是在想着心思。一眼望去,但见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个身穿新裁的锦锈衣衫、宛如粉装玉琢般的方宝儿,看来真似图画。
小公主突然抛去了手中花枝,娇嗔道:“不插了。?
方宝儿瞪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小公主道:“有人在身旁,我花总是插不好。”
水天姬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过来陪我念书吧,在那里惹人讨厌做什么?”
伸出手将方宝儿拉了过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这么才好。”两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书来。
小公主瞧着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去去走了两圈,突然又坐了下来,拿起剪刀将花枝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么还插不好呀?”
小公主绞着剪刀,顿足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着方宝儿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烦,你走了人家也烦,这该怎么办呢?”
小公主咬着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妇?”轻轻搂起方宝儿,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
方宝儿道:“我死不了的,你们放心吧!”
小公主突然跑过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宝儿“哎呀”大叫一声,疼得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听一阵悦耳的铃声叮叮当当一路响了过来,铃儿推开门,皱眉笑道:“这三个孩子真烦人,船都快被你们吵翻了。”
水天姬笑骂道:“死丫头,你再说,谁是孩子?”
铃儿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水天姬娇嗔着跑过去,笑骂道:“你说,你……”
伸手去挠铃儿胳肢,铃儿不等她手伸出来,已笑得缩成一团,告饶道:“好姐姐,饶了铃儿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哟……宝儿,快来救命呀,你这老太婆,要谋财害命……”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出门外。
珠儿也推门走了进来,又是好笑又是跺脚,道:“小祖宗们,别吵了好吗?人家都已上去,就等着你们哩!”
水天姬放开手,道:“谁等着我们?”
铃儿喘着气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险些忘了。侯爷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厅去,说是有些事要吩咐。”
大厅中弥漫着衣香,香气如花。
二十多个锦衣少女虽在低声笑语,但眉宇间却都带着些疑虑,不知侯爷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方宝儿一群人上得厅来,似乎也被厅中这种说不出的声音意味所感,不知不觉,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还未来,方宝儿倚窗外眺,只见骄阳正盛,海上金波万丈,海岸边却是人影幢幢,似乎已有许多人立在岸边,向这帆船眺望,浪涛声、海风声中,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豪迈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无奈,正在哄饮作乐,方宝儿思及这些武林英雄的豪举,又不觉神往。
突听一声轻咳,厅中立时寂静无声。等到方宝儿回转身子,紫衣侯已坐到了屏风前的交椅上。
他敏锐的目光一扫,便似将厅中每个人都瞧了一眼,方宝儿只觉这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不禁垂下了头。
紫衣侯虽未说话,但每个人心中却都隐隐觉得有种不祥的沉重之感,厅中更是静寂如死。
一阵脚步声响过,二十多个身穿蓝衣的健妇,每人捧着口紫铜镶边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声道:“放下,打开。”
健妇们放下箱子,启开箱盖,只见一阵珠光宝气自箱子里辉耀而出,二十多口箱子里装的竟全都是珠宝。
紫衣侯缓缓道:“我之家财十九均已在此,除了珠儿、铃儿外,你们每人都可分得一口箱子。”
少女们惶然失色,颤声道:“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我们做了……做错了什么?侯爷你竟……你竟……”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相随于我已有多年,来日我若不幸身死,怎忍你们飘泊无依?箱中戋戋之数,已够你们一生衣食无虑,但愿你们各能自寻归宿,也不枉与我多年相聚……”
话未说完,少女们已有人惶然泪下,齐声道:“侯爷春秋正盛,怎的平白说出此等话来?”
紫衣侯微笑道:“强敌当前,这一战实是生死难知,我若不先为你们作个安排,怎能安心一战?”
他虽然谈笑生死,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少女们一齐拜伏在地,欲语无言,小公主忽然痛哭着道:“爹爹,你若没有把握战胜他,何必没来由地与他厮杀?”
紫衣侯面色一沉,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这一战我纵是明知必死,也是势在必战,绝无选择!何况这一战胜负之数,他与我正是各占其半……你生为我的女儿,便该切切记着‘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正是我辈武人之本色!”小公主不敢再说,哭声却再也不能停止。
方宝儿听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心中忽觉一阵热血直冲而起,奔腾汹涌,不可断绝。
转眼望去,厅中无一人不是热泪盈眶,有的已痛哭失声,就连水天姬亦是泪眼模糊,不敢去瞧这悲壮的景象。
紫衣侯仰视窗外,默然半晌,缓缓道:“铃儿、珠儿,我本当还你等自由之身,怎奈……”微微一叹,手指小公主,接着道:“怎奈她实是年龄小,必须有人照顾,你俩与她相处时日最久,如今我便将她以及这艘帆船与船上剩下的物件,全都交付给你们。我实不忍令你们的青春虚度而终老海上,但……”
铃儿、珠儿满面泪痕,伏地痛哭道:“侯爷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侯爷就是要咱们去死,咱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女们更多已是泣不成声,纷纷道:“我们情愿跟着铃儿、珠儿姐姐一齐去死,也不愿离开这里。”
紫衣侯沉声道:“事到临头,谁也勉强不得,何况你等正值青春年华,怎能轻言死字?”
他面色虽也十分沉重,但神情仍是镇静无比。
方宝儿呆呆地瞧着这满厅痛哭着的少女,呆呆地瞧着这镇静从容、气度恢宏的紫衣侯,心里不觉泛起一种奇异的滋味,暗叹忖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若还能保持紫衣侯这般气度,此人若不是生性凉薄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大英雄……”
忽然间岸上隐隐传来一阵阵骚动与惊呼,愀乎群豪俱在纷纷呼喝着道:“来了……来了……”
方宝儿心神不知不觉间也为之一震,转首自窗口瞧了出去,只见一艘轻舟自岸边破浪而来,两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力摇桨,一条黑衣劲装大汉双腿微分,泰山般卓立在船头,远在十余丈外,便引吭大呼道:“回禀侯爷,那白衣剑客此刻已来了。”
满厅之人,俱都耸然动容,就是这“白衣剑客”简简单单四个字中,便似已含有不知多少神奇的魔力,足令风云激荡,山河变色!
紫衣侯苍白而镇静的面容也焕发起一种奇异的光采,使他那有如上古神话人物一般的面容更平添几分奇异的魅力。
方宝儿手指不住颤抖。他虽然不喜武功,但眼见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近在眼前,那兴奋与激动之情也是难以自制,只觉水天姬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掌,春葱般的手指也变得木石般冰冷。岸上群豪之兴奋激动,更远在方宝儿与水天姬之上,只因他们已亲眼瞧见了白衣人,瞧见了这近日已在江湖中造成了神迹的人物——白衣人与胡不愁已并肩来到了这似已沸腾的海岸边,呼声与骚动,已将那震耳的怒涛声完全掩没。
但这轰雷般的呼声也无法令白衣人冷漠的面容有丝毫改变,他目光凝望着那五色锦帆,动也不动。
“紫髯龙”寿天齐闻得动静,率领手下四大头目赶来迎宾,但四大头目中一条虬髯扳肋的大汉一眼见了白衣人,面色竟突然惨变,如见鬼魅一般,双足再也无法移动,只是簌簌地发抖。
白衣人也瞧见了他,目中神光一闪,突然改变方向,笔直走到“紫髯龙”寿天齐等五人面前。
那虬髯大汉神色更是惊震。寿天齐与另三人瞧见白衣人冰冷的目光,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却不知白衣人以如此目光瞧着那大汉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只听虬髯大汉颤声道:“……你还未死?”
白衣人冷冰冰的目光中泛起一阵轻蔑之意,一字字道:“你还不配我出手!”转过身子,笔直走向海岸。
那虬髯大汉松了口气,扑地跌倒在地,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他却未伸手去擦,似是连手也吓得软了。
寿天齐更是惊诧,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虬髯大汉道:“此……此人自……自东瀛一带乘船而来,在崂山被属下的弟兄们发现,见他船上所载货物份量不轻,仿佛金银一类,便下水凿沉了他的船只,眼见此人沉人海中,那沉船之地距离海岸至少还有一里,
兄弟们只当他必定不能活了,哪知……他竟未死!”
他自不知这白衣人内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竟可闭气半个时辰,沉船后竟以千斤坠身法直下海底,再自海底直走上岸,是以他未见这白衣人浮上海面,便当他必已葬身海底,再也未想到群豪等待着的白衣剑客便是此人。寿天齐沉声道:“他船上共有几人?”
虬髯大汉垂首道:“只……只有一人!那时属下见他孤身一人,飘洋过海,已知此人不凡,是以未曾过去交手,却不知此人目光竟是如此敏锐,
远远瞧了一眼,到如今还记得属下容貌,更不知那船上所载竟非珍宝,而是千百斤用来镇压风浪的铜铁。”
寿天齐面上隐现怒容,道:“他此刻却饶过了你!”
虬髯大汉道:“他居然不来报仇,亦是大出属下意料。”
寿天齐怒喝道:“他饶过了你,我却饶不过你!你竟不顾海上道义,向孤身客旅行劫,所犯何罪,你也该知道!”
虬髯大汉面无人色,颤声道:“属下知罪。”
寿天齐厉声道:“你既知罪,便该自寻了断!”再也不瞧他一眼,放开脚步,向白衣人追了过去。
那虬髯大汉仰天惨笑一声,道:“天命……天命……”突向三条大汉翻身跪下,惨然道:“盼三位兄长念在昔日之情,为小弟照顾妻小。”
三条大汉面色黯然,齐声道:“你只管……”三人一齐转过头去,似是不忍再去瞧他一眼。
虬髯大汉伏地再拜,道:“多谢大恩……”反手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当胸插了下去,一声惨号,鲜血四溅,身子缓缓倒下,立时气绝而死。
另三条大汉俯身抬起了他尸体,亦同向白衣人走去。
群豪见到这一群海上豪雄帮规竟是如此森严,都不禁为之肃然,骚动的海岸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白衣人听得惨呼,回首而望,寿天齐已追到他身后,抱拳沉声道:“寿某属下行事不当,但湖海之上却有公道……”
他似乎早已知道那虬髯大汉必定不敢偷生,更知道别人已将尸身抬来,头也不回,轻叱道:“抬过来!”
三条大汉将尸身抬到白衣人面前,寿天齐双臂高举,厉声喝道:“不仁者死!不义者亡!海上道义,坚如精钢!”
分散在四处接待贵客的海上弟兄,一齐轰然喝应,当真是声震天地,白衣人目光中光芒闪动,道:“好——”
寿天齐道:“罪者虽已伏法,但寿某仍需负毁船之责,半个时辰中,便有一艘崭新海船驶来,以作赔偿!”‘
白衣人凝目瞧了他两眼,再不说话,大步走向海边。风浪已息,海涛拍打沙滩,卷去了方才凌乱的足印。
只听一阵语声白海上帆船中传了过来,道:“阁下剑术无双,号称无双剑客,可愿与在下海上一战?”
语声祥和平柔,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人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听来有如在你耳边说话一般。
群豪不禁耸然动容,暗道:“好深厚的内力!”
白衣人却仍冷漠如昔,缓缓道:“为何要战于海上?”语声亦是平平稳稳,冲破海风,直传到五色帆船上。
船上的水天姬、方宝儿以及那些少女听得这语声,也不禁吃了一惊,暗中更是为紫衣侯担心。
紫衣侯道:“阁下可是定要听这解释?”
白衣人微一沉吟,道:“不听也罢。”
紫衣侯道:“你我同时登舟,会于海上,如何?”
白衣人道:“好!”
两人相隔虽有数十丈,却如对面交谈。两人虽明知这一战生死胜负难以预卜,但语声却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