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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他缓缓道:“拿去给你师父瞧瞧!”转身远远走开,坐到树下一方青石上,不言不动,似已入定。
八人面面相觑,心里俱都莫名其妙。莫不屈拾起那段枯枝,道:“这……这算什么!”
二弟子金不畏道:“莫非这厮怕了咱们?”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停,是条不折不扣的莽汉。
三弟子公孙不智沉吟道:“此事绝不简单,咱们不如先去面禀师父!”
此人身形瘦小,最工心计,白三空为他取名“不智”之意,便是要他为人多往宽厚处想,少动些心智。
莫不屈瞧了那白袍人一眼,颌首道:“正该拿去给师父瞧瞧。”拍门闪身而人。白三空一瞧他神色,便知白袍怪客到了,面容骤然一变,道:“在哪里?”
莫不屈道:“在外面。他不敢与弟子们动手,又不敢闯进来,却削了段枯枝,要弟子拿来给师父瞧瞧。”
白三空双眉紧皱,接过枯枝,起先随意瞧了几眼,然后目光突然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那枯枝切口上,竟看得呆住了。
莫不屈见他师父面上忽而微笑,似是深有会心,十分赞赏,忽而凝重,似是心头恐惧,不能自自已,到后来手掌竟微微颤抖起来,莫不屈越看越奇怪,忍不住道:“师父可要弟子们去将他打发了?”
白三空面色一沉,怒道:“你八个人想要送死么?”
莫不屈道:“但……”
白三空道:“他是不屑与你等动手,否则你八人此刻焉有命在?”莫不屈垂头不敢说话,心里却甚是不服。
白三空叹道:“枉你学武多年,还是这样有眼无珠!去,去唤你师弟们进来。”
莫不屈嗫嚅着道:“但那厮……”
白三空怒道:“他若要进来,你们谁拦得住?他既在相候,便莫要怕他闯进来……敞开大门……”莫不屈怎敢不听,当下敞开大门,将七弟子一齐唤人。那白袍人却仍不言不动,坐在树下,嘴角边轻蔑之色越来越是浓重。
白三空走入内堂,提笔写了封书信,将那段枯枝也封在信中。八大弟子守候在旁,但见他们的师父面色更见沉重黯然,手持信封,默然良久。
门外天色渐黯,一条黑衣大汉蹑手蹑足,掌灯而入。
灯火闪动,白三空向八大弟子各个瞧了一眼,突然叱道:“跪下!”八大弟子呆了一呆,跪满一地。
白三空道:“本门第三戒是什么?”
白三空门下戒律精严,众弟子想也不想,齐声道:“师令如山,违者天诛!”
白三空道:“今日一战,为师无论生死胜负,你等都万万不可出手!”
众弟子哗然,纷纷道:“但你老人家……”
白三空怒叱一声,压下了众弟子之言,道:“此乃师令,违者天诛!你们还要说什么?”
八大弟子齐地垂首,不敢出声。白三空道:“为师今日若是战死,自不屈以下七人,可分别往投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七大门派,这七派掌门人与为师俱有旧谊,必将收容你等,你七人只要专心学武,别的事都可不必去管,只有你……唉!”
他目光转向八弟子中最幼一人胡不愁,叹道:“只有你却是责任重大,此后只怕极少安宁之日。如此重任,不知你可承担得了?”
胡不愁道:“弟子尽力去做……”只见他头大身短,额角开阔,面上纵然未笑,也带着几分笑意,一张嘴平日吃饭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在白门八大弟子中,看来本最无用。莫不屈等七人见到师父竟将最重的责任交付于他,俱是愤愤不平。
莫不屈忍不住道:“师父若有重任,不妨交给弟子或是公孙三弟……”
白三空面色一沉,叱道:“这里没有你说话之地,退开去!”将手中信封交给胡不愁,沉声道:“今日为师若败,你速至后院,将宝儿带走,寻着这信封上所写之地,将宝儿与书信一齐交给收信的人,再听他吩咐。”
胡不愁看也不看,将信放在怀里道:“是!”
白三空面色稍和,道:“到了地头,无论见着什么奇怪的事,都莫要吃惊……唉,其实你此刻已可去了!”再也不瞧众弟子一眼,自案头取起佩剑,大步而出,走过那四具棺木时脚步微顿,伸手在棺盖上轻轻抚摸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咄!武人本应战死,生死有何足惧!”
大笑声中,三脚两步走到那白袍人面前,道:“阁下为了研究武学大道,不惜杀人;在下为了武学大道,不惜战死。殊途同归,你我本是同路人,今日你纵将我杀死,我也不怪你!”
白袍人缓缓站起身来,突然躬身行了一礼。白三空道:“阁下何故多礼?”
白袍人面无表情,道:“你是我东来所遇着的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应行礼。”
白三空肃然道:“多谢!”
白袍人道:“动手!”
白三空“呛”的拔出青锋,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挑起剑尖,道:“请!”
这一声“请”字出口,广场上刹时变为死寂,虽有百余人一旁围观,但连根绣花针跌落地上都可听见。
只见“清平剑客”左手捏诀,右手持剑,诚心正意,凝目看剑尖,突然平平一剑削了出去!
柳松、赵士鸿等人之门下,眼看自己师父与这白袍人动手时,俱是绕着白袍人盘旋急走许多盘之后方自出手,此刻众人见到白三空身子不动,这么快便削出一剑,剑招又是如此平庸,丝毫不见奇诡之处,众人都不觉大吃一惊,只觉白袍人长剑一闪,白三空便要横尸就地。
哪知白袍人见了如此平平庸庸的一招,竟未乘隙还击,反而后退一步。“清平剑客”脚步微错,青锋回旋,剑身不住颤动,又是平平一剑划出,
白袍人身子一侧,又自后退一步。白三空接连两剑,招式大同小异,攻势既不猛烈,守势亦不严密,下半身更是空门大露,但白袍人竟被逼得后退两步,柳松等人的弟子见了,俱都惊奇交集,暗道:“我师父使出那等绝招,仍不免一招之下毙命,清平剑客看来如此平庸的招式,为何反能将这白袍怪物逼退?”
他们自不知道,白三空第一招使的是“青剑”的起手式,第二招使的是“鸳鸯剑”起手式,一连两剑,使的俱是别人剑派中的“起手式”,已是大背武学原理之事,何况“清平”、“鸯莺”两派的剑法昔日本是夫妻两人同创,起手一式,俱是“举案齐眉”,以示夫妻相敬之意。
这两招“举案齐眉”,攻守本都不佳,但顾名思义,自将眉心一带护守得十分严密。“清平剑客”白三空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使出这两招来,正是为了要对付白袍人自眉心划下的一剑。此刻他见白袍人连退两步,精神不觉一振,青锋暴长,光芒流动,第三剑便乘势击出。
白三空剑法本以清丽流动见长,这一剑正是他得意之剑法,端的清丽绝俗,流采照人,虽然仍以护守眉心为主,但招式间已藏有极为凌厉的攻势,迫得白袍人连绵不绝地后退,众人但觉眼前一亮,震天价喝起彩来。
哪知四下彩声方起,突有一缕夺目的光华自白袍人身后直刺而出,但听“呛”的一声轻响,声如龙吟,接着,一溜青光斜刺飞出,“夺”的刺入枯树干中,竟是半截青锋,而白三空掌中剑亦已剩下半截,身形踉跄后退几步,惨笑道:“好……好剑……”
“法”字尚未出口,仰天跌倒,眉心鲜血泊然。白袍人掌中六尺长剑仍在不住轻颤,鲜血一连串滴下。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自剑尖滴落的鲜血,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神情仿佛十分寂寞萧索,而天地肃杀,四野寒意也似更重了。
众人被惊得呆了半晌,这才呼喊出声。莫不屈等七弟子狂呼着扑在白三空倒下的身子边,远远一声雁唳,其声断肠,胡不愁却已远远跪下,向他师父的尸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双目中眼泪转了几转,反手一抹泪痕,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哭声与惊呼便被一齐隔在门外。
白府庭院深沉,前面的动静根本未曾传入后院。
后园一株梧桐树下的短榻上,躺着个十一、二岁的锦衣童子,正瞪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在看书,身旁放着盘果子,他也忘了去吃。胡不愁大步而入,背后已多了个包袱,目光一扫,瞧见了看书的童子,唤道:“宝儿……”他一连唤了三声,但那童子看得出神,连一声也未听见。
胡不愁暗叹一声,走过去提起他膀子,那童子这才抬起眼来,皱着眉道:“人家正在看书,你来吵什么?还是快去练你的武吧!”
他满面俱是童稚之气,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似是比胡不愁还要大上几岁。胡不愁柔声道:“你外公要我陪你出去玩玩,你还不高兴?”
原来这童子正是白三空爱女白曼莎的独生子方宝儿。白曼莎与方师侠夫妇侠踪浪迹天下,宝儿自幼便被寄养在外祖父家里。若是别的童子听见出去游玩,谁不雀跃欢喜?但方宝儿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仍是在垂首看书。
胡不愁知他性子倔强,而且千奇百怪,什么事都做得出,谁想强迫他去做不愿做的事,准是自讨苦吃,当下目光一转,道:“古人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莫非只想做个读死书的书呆子?否则就该出去开开眼界。”
宝儿抬头想了一想,道:“这话也有道理,好,我跟你去。但总得去收拾收拾才能走呀!”
胡不愁怕他年纪太小骤逢惨变,会禁受不住,当下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只有婆婆妈妈的人,才会去收拾东西!”
宝儿涨红了脸,道:“走就走。”将书收进怀里,一跃而下,道:“只要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
胡不愁笑道:“这才是男人模样!好,随我来。”
两人开了后门走出,胡不愁满心恐惧,但面上仍是嘻嘻哈哈与宝儿说笑。此时虽然秋高气爽,但两人走了一里路,宝儿已是满头大汗,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大头叔叔,我看你真有些小孩子脾气,做事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难道就不知道别人文质彬彬不能像你们走得那么快么?”
胡不愁听他老气横秋地教训自己,心里非但不觉可笑,反而大生怜惜之意,暗叹忖道:“这孩子父母不知去向,惟一的亲人外公又……唉,我若不照顾他,谁照顾?”当下指着前面一处茶棚柔声道:“你若累了,咱们就去那边歇歇。”
宝儿笑道:“这话你早该说了。”
到了茶棚,胡不愁这才自怀中取出书信,到棚外去瞧。信封上简简单单写着四个字“不愁拆阅”,信的内容是:
“字谕不愁,汝阅信之际,为师想必已遭毒手。为师一观白衣人剑削枯枝之切口,已知此人剑法不但高越为师数倍,当今武林中亦无其人之敌手,而此人这番东来,以战遍天下高手为志,观其剑法之辛辣狠毒,其心中似有满腔怨毒,对任何人下手绝不留情,中原武林中若无人战胜于他,势将不知有多少高手丧生于他之剑下。浩劫将临,为师实不能临阵脱逃,已决心以身殉武,但却又不能不为天下武林同道设法将此一浩劫消弭于无形,是以惟有令你即赴东海之滨,沿海观望,只要寻着一艘以五色锦缎为帆之巨船,汝纵不择任何手段,亦需设法上船,将封内之枯枝面交船上主人,那人必将有话问你,汝需立刻以实情相告,不得有半字虚言,然后静等回音。五色帆船主为天下惟一有望制服白袍人之人,是以此举实乃挽救
武林命运之惟一途径,汝必须谨慎小心,达成任务,切记切记!”
字迹端正秀丽,虽在那般生死关头之下,但白三空却仍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只在最后一个“记”字之最后一挑,才见败笔,可见“清平剑客”之涵养功夫的确远非常人能及。
胡不愁见到这熟悉的字迹,想到那亲切的面容,睹物思人,更觉悲思如涌,不能自己。看到“以身殉武”四字,心头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眼前更是一片模糊。突听方宝儿在身后道:“你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喝杯茶么?唉!练武的人真糟糕!”
胡不愁勉强忍住眼泪,转身强笑道:“练武的人,有何糟糕?”
方宝儿充满稚气的面容突然泛起一种成人的悲哀,垂首不再说话。
胡不愁皱眉道:“瞧你的模样,难道真的一辈子都不学武了?这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宝儿叹道:“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的。咱们走吧!”
胡不愁暗叹忖道:“事已至此,只怕你不学武也不成了。”当下分辨方向,直奔东海之滨。时已入冬,路途遥远,行程本已非易,何况胡不愁走得匆忙,怎会带得有充足的盘缠,走了十余日,囊中所余已无几。
胡不愁暗道:“剩下的盘缠即使可维持到东海之滨,但却仍不知何时才能找得到那艘张挂五色帆的巨船。我衣食无济倒也无妨,但宝儿如此幼小,怎能吃苦?”他名字虽为不愁,心里却暗暗发愁。
这一日到了海滨,方宝儿观异乡风俗,看连天白浪,不觉拍掌大笑,胡不愁却远远坐着钓起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