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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斜地一招花枪刺来,牛铁娃百忙中不及去挡,振腕将大石笔直掷出,反手一把,抓住了花枪。
但闻风声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这一掷之力,去势是何等惊人,群盗惊呼一声,四散逃开。
牛铁娃手腕——抖,就将花枪夺了过来。眼见群盗惊逃,牛铁娃不禁大是得意,咧嘴大笑道:“臭鸡蛋,去抱孩子吧,打什么鸟架?”将花枪泼风般抡起,虽然全无招式,但虎虎风生,声势端的吓人,谁若被他枪杆扫着一星半点,那当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群盗哪敢进身,牛铁娃一过去,群盗立刻四下逃开。牛铁娃更是得意,口里臭豆腐、臭鸡蛋骂不绝口。
为首一条黑衣大汉喝道:“这傻小子虽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却丝毫不会武功,照着咱们那法子打,准保将他收拾下来,莫怕他!”
群盗轰然响应,又有人喝道:“快宰了他,咱们好吃牛肉。”
牛铁娃怒喝一声,抡枪扑了上去,群盗还是远远逃开。牛铁娃脚步虽大,怎奈这些大汉竟都会些轻功,牛铁娃奔来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枪一住,别人刀枪鱼叉立刻没头没脑杀了过来。
牛铁娃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牛铁娃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个不小心,左股上就着了一叉,刺出了三个血淋淋的窟窿。
群盗大笑道:“看来红烧牛肉快进口了。”
牛铁娃越是暴怒,力气使得越快,越难持久。
突然间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
群盗都不禁被他这霹雳般喝声震得怔了一怔。
黑衣大汉道:“你可服了么?”
哪知牛铁娃竟乘着众人一怔时转身跑开去,口中大喝道:“臭贼们,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过来吧!”
群盗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小子也会使诈,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汉道:“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牛铁娃奔到宝儿面前,竟翻身拜倒。
方宝儿早已瞧得心惊胆战,此刻悄声道:“怎样?跑吧!”
牛铁娃喘着气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过了,看来铁娃今日难免要被臭贼们打死……”
说到这里,他一双环目中竟突然流下泪来,垂首道:“铁娃与大哥结拜一场,也没什么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还结实,船上还有几斤牛肉,待铁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贼们拼命去。”
方宝儿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他年纪虽小,义气却不后人,当下大声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见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了!”
牛铁娃想了想,突然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了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岂非要做寡妇?”
方宝儿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死不了的。”
他口中虽在安慰别人,心里又何尝不在害怕?
哪知牛铁娃听了,却突然喜动颜色,一个筋斗跃起,大笑道:“对了对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定有法子。”
方宝儿突然灵机一动,果然想起了个法子。虽不知这法子是否有用,
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当下大声道:“你等着,我去将这群毛贼打发了。”竟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群盗俱是七尺大汉,方宝儿身高却不及五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此番走将过去,实有如羊人虎口一般。
牛铁娃却对他满怀信心,放声大呼道:“臭毛贼们,我大哥来了,你们等着送死吧! ”
群盗轰然大笑道:“这小鬼便是你大哥么?哈哈,过来过来,太爷们不一脚踢出你蛋黄才怪。”
方宝儿站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中间,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但却半步不退,反而壮起胆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讨生活,想必也都是寿天齐的属下?”
群盗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惊诧之色,那黑衣大汉厉声道:“你这小鬼怎会知道咱们瓢把子大名?”
方宝儿一听他们果然是“紫髯龙”属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龙纪律森严,想不到也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属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负单身客!难道你们竟都忘了,那打劫单身客的伙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轻口嫩,此番一心想学江湖人的口吻,却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群盗听在耳里,心下却更是惊诧,只因紫髯龙于东海之滨以门规处治了那劫了白衣人船只的头目之事,已是天下皆闻,此间群盗地位又在那头目之下,更早已将此事引为殷鉴,听了宝儿说话,暗中都不禁惴惴不安。黑衣大汉强笑道:“小朋友是何来历?不知可否见告?”
他口气已大是和缓,方宝儿却说得更凶,冷笑道:“你还不配问我来历,去叫寿天齐来说话。”
一条浓眉大汉目光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宝儿面上,此刻突然轻咯一声,脱口道:“我想起来了。”
群盗心中正在忐忑不安,听得这声轻呼,都凑过头去,悄声道:“你可是想起了这小鬼来历?”
那浓眉大汉道:“这……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
群盗耸然变色,齐声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
浓眉大汉道:“决不会错,那日紫衣侯与白衣人决战时,我曾远远瞧见他和紫衣侯在说话。”
在群盗眼中,能和紫衣侯说话的人,那身份当真是非同小可。群盗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各个都已面色大变,也不知是谁当先翻身拜倒,别的人哪敢怠慢,眨眼间便跪满了一地。
黑衣大汉拜地道:“小人们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得罪,但望阁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们这一遭。”
这一来连宝儿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这些亡命之徒眼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贵。
牛铁娃见他过去三言两语,也未动手,连自己都打不过的这群大汉,竟对他服服贴贴,跪满一地,不禁更瞧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
方宝儿眼珠子一转,道:“今日之事倒也罢了,但你等日后若是见了我这兄弟时,又当如何?”
群盗轰然道:“日后小人们若是见着牛大爷,必定恭恭敬敬,牛大爷就算打咱们,咱们也不敢还手。”
牛铁娃直着眼睛骂道:“兀娘贼,你们不还手,牛大爷还会打么,这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群盗道:“是是,牛大爷说得是。”
方宝儿听得暗暗好笑,面上却板起脸,道:“你等日后若再以多欺小,我少不得要向寿天齐问个清楚!”
那黑衣大汉连声道:“是是,小人们再也不敢了。”
过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宝儿道:“没有……”
话犹未了,牛铁娃已大声道:“有的有的,还有吩咐。”
黑衣大汉道:“但请吩咐,小人们无不从命。”
牛铁娃大笑道:“将你们船上牛肉馍馍捡好的多多送些下来,待我请大哥好好吃上一顿。”
黑衣大汉道:“是!”众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满满一大篓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来。
牛铁娃眼睛一瞪,道:“牛肉送来了,还不走?莫非你们又想吃回去—份不成?”
方宝儿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群豪听了这句话,有如蒙大赦—般,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牛铁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馍馍……不想今日非但没有送命,反捞来痛痛快快一顿大吃。”
这一日两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铁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别人便是将他抬去抛在海里,他也全然不知。
方宝儿虽也倦极,但思前想后,却是难以成眠。
第二日清晨,牛铁娃又大吃一顿,道:“大哥既无去处,不如就和小弟我在海上游荡游荡,有时虽不免少些吃的,但无人管束,也无人给咱们气受,终日都可睡觉,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方宝儿苦笑道:“我若有你这般逍遥,倒也好了。”
牛铁娃大奇道:“莫非大哥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方宝儿叹了口气,道:“有的。”
牛铁娃突然垂下了头,道:“如——如此说来,大哥是要将小弟抛下了?”他个子比方宝儿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却说得似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满怀伤感。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
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里?”
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定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哪里,此刻还弄不清楚。”
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游,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日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未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己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方宝儿不禁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吴淞口外虽然泥沙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
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都就该一起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端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撒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电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该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