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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夫人眼珠子又一转,远远顿住身形,大呼道:“方宝玉的尸身,我老婆子亲眼瞧过,决不会骗你……决不会骗你!”呼声犹飘荡在山林间时,她人影已瞧不见了。
小公主凝立当地,面容木然,谁也无法自她神情间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只听她喃喃低语道:“她莫非在骗我?……不会,她若要骗我,也不会如此骗我的,只因如此做法对她全无好处,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这时人丛中又发出骚动之声,群豪耳语,轻呼道:“冷冰鱼……冷冰鱼来了……”干百人的耳语轻呼便汇集成一股震耳的吼声,但小公主却仍痴痴地站着,全未觉察。
她只是轻轻自语,道:“宝儿,你难道真的死了?”
方宝玉之死讯,自然要使“五行魔宫”的策略发生重大的改变,但泰山竞技之会却仍然在照常进行着——到了这时,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此会阻延一时半刻了。
黄昏时,大会发出了通告:
“人之体力有限,消耗却无限,纵是绝代高手,亦无法连续接战数十高手。鉴于以往武林较技盛会‘车轮战’之不公,本会决定力求革新,除此弊端,今特请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等七位江湖德高望重之士,组成本会之监察小组,除弊革新,力求公允。
“凡欲参与此次盛会之人,盼即往监察小组处抽签决定对手,决战之后,胜方再与胜方决战,如此继续轮流作战,战至最后一对,便可分出究竟谁是压倒群豪之人,亦无人因体力消耗过巨而屈于落败。
“此通告于大会前拟定,经已接获请柬之四十三位豪杰同意后施行,盼天下武林同道一体知照。”
这简单而隆重的通知,由参加此会高手之一——“震天霹雳”许铸以足以震人耳鼓的洪钟之声,在人丛前念了出来。
这时山坪前已留出一方空地,由“万竹山庄”主人指挥庄丁壮汉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高台。
七位监察人,除了“云梦大侠”万子良犹未现身外,都已在台侧设下的座位坐定。这七人武功虽然未必全都高明,但却自然都是行事公允、为人方正、目光敏锐、历练丰富的江湖老手。
本也混在人丛中的“快马阴刀”吴东麟、“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济城大侠”潘济城……这些显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听了通告后,俱都已走向监察人的座位。
这时,日已落,月未升,天地间一片朦胧,再加上高山之巅氤氲缥缈的烟雾,令人如同已登仙阙一般,几欲振翼飞去。
但“万竹山庄”的庄丁们已高举着灯笼火把快步而来,特制的灯笼火把瞬即便将这一片山坪照得亮如白昼。
山风振衣,火光耀眼。
群豪心情骤然紧张了起来,俱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语声,收敛了笑容,坪上唯闻丁老夫人慈祥而严肃的语声,沉声道:“长白吴东麟、济城潘济城,你两位为一对,但盼两位存以武会友之心,莫使诡计,莫立意伤人……”
于是,泰山上龙争虎斗眼看便要开始。
这时,谁也不会想到方宝玉,谁也想不到方宝玉这时在哪里——但这时方宝玉却竟已到了泰山脚下。
方宝玉逡巡在泰山脚下,几次举步上山,却又随即驻足。他竟似已不敢上山,竟似已失去上山的勇气。
他衣衫褴褛,发髻蓬乱,憔悴的面容上泥污斑斑,甚至连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不复再有昔日那般逼人的光彩。
但他却还未死。他还确确实实地活在世上。这是为了什么?这原因必须从他被困在天香茶林那日说起。
原来那日他在天香茶林小公主的绣阁中,饮下了那杯毒茶后,他以那几乎无所不能的意志之力使自己神智保持清醒时,他体内那已妙参自然玄机,流动循环不息的内力真气,便在他不知不觉间将迷药的药力全部逼人了丹田下腹中——这道理正如人体血液中也有着一种消灭毒素的力量一样,平时流动循环不息,一遇病毒,便会发出抗力,病毒侵入人体时,若非十分猛烈,便会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被血液中抗毒力消灭,使疾病不能发作。内力练至宝玉这种地步后,自然也有一种抗毒之力,这力量自然要比血液中的抗毒力强大得多。
但茶中迷药的毒性也十分顽强,宝玉体中内力虽强,短时间还是无法将这毒性完全消灭。
是以这股内力必须将这股毒性裹在丹田中,逼住它,不让它毒性发作,于是这股内力便不能在宝玉体内继续流动循环,是以宝玉便以为自己内力已完全失去,已无法再与别人动手。
这股内力凝结后,当真是坚如精钢,它凝结在宝玉丹田下腹中,宝玉下腹自然不时要发生剧痛。
他究竟年纪还轻,阅历还浅,竟未想出这其中的道理——就连老奸巨猾的万老夫人,也摸不清其中玄妙,是以才会骤下毒手。
她连点方宝玉下腹剧痛处左近数处穴道——宝玉下腹剧痛处也正是他内力凝结处,万老夫人的指力,恰巧将他凝结的内力震开,这内力郁结已久,此刻一旦崩溃,自穴道中激射而出,正如堤溃水决,力道是何等强大!
万老夫人如何抵挡得住,是以她最后一指点下,身子便被震得飞了出去。有这股内力挡住了万老夫人的指力,是以方宝玉虽被点了“死穴”,但犹能不死。
但内力一崩,那毒性白也立刻发作,瞬即在宝玉全身上下散布开来,宝玉骤然不觉,自被迷倒。
是以他身子立时软绵无力,口中也立时不能言语,只有任凭万老夫人将他埋人土中,而恰巧听到了魏不贪的稳秘。
那迷药的毒性虽已被内力磨炼去不少,但力量还是十分惊人,毒性完全发作时,宝玉但觉身子火烧般热痛。
但那时却恰巧有大雨倾盆而落,雨水浸入泥土,潮湿的泥土便也恰巧将宝玉体内的热毒化解。
这些事自是万般凑巧,但除了方宝玉这样的非凡人物,谁还会遇着这许多非凡的奇遇?
直到此时,宝玉只要一想起他在泥土中度过的那数日,那数日他所经历的折磨、痛苦、伤心、绝望……他身上便会不由自主爆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来,他甚至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要忘去那些个可怕的日子。
迷药的毒性经过数日后,方自完全消失,那时他才自泥土中脱身而出,那时他实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幸好“快聚园”中群豪都已赶往泰山,他才能连夜逃了出来。仰观星月,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实已有如两世为人——他本不知惧怕是何滋味,但这时他却连灵魂都起了颤栗。
然而,这时月已将圆。
宝玉瞧见了当空明月,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向泰山奔去。一路上,他体力渐渐恢复,但他壮心雄志似也已被那可怕的痛苦消磨殆尽,除了购买食物外,他竟已不愿见人,更不愿修饰。
如今,他逡巡在泰山脚下,竟已无上山的勇气。
这是泰山下阴僻的一角,他沿着山脚,缓缓踱步,心中充满了疲惫的怯弱、怯弱的痛苦、痛苦的矛盾……
忽然间,阴暗的秋草丛中传出一声呻吟之声!
宝玉心神一震,停下脚步,凝目望去,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一条人影正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呻吟。
他身子完全浸浴在月光中,这人影自也瞧见了他,挣扎着爬了过来,双手撕抓着泥土,颤声道:“水……水……好心人,求……求你……给我些水……”这语声虽因痛苦而有些改变,但宝玉还是听出了他是谁。
刹那间,宝玉但觉心房一阵急剧的震动,双目中也立时喷出了狂怒的火焰,脱口嘶声道:“你!你是魏……”
那人影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才瞧清月光下这褴褛的少年,赫然竟是久已失踪了的方宝玉!他本已扭曲的面容,此刻更是扭曲,是惊也是喜。
他惊喜呼道:“宝儿,是你……快……快来救我……快……”
宝玉忍不住狂吼一声,道:“救你?你忍心对杨七叔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又要将诸位叔父一一置之死地,你……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他话未说完,魏不贪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自问这隐秘再也无人知晓,哪知却被宝玉当面揭破,这时他心中的惊恐骇惧真如见鬼魅一般,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怎会知道?”
一句话出口,他便知自己说漏了嘶颤声接道:“我没有……”
宝玉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想骗我?告诉你,此事乃我亲眼所见,你再也骗不过的,你可知道你动手时我便在你足下的泥土里?”
魏不贪骇极大呼道:“鬼……你莫非是鬼?”
宝玉惨笑道:“不错,我是鬼,我是代杨七叔向你索命的鬼。”
魏不贪惨呼道:“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被人骗的,你瞧……我……我如今也被人害成了如此模样。”
宝玉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会突然变得那般丧心病狂?怎忍对杨七叔下得了那般毒手?又怎会落到如此模样?”
魏不贪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眼角却沁出两滴晶莹的泪珠。他身子颤抖,泪珠坠落。
他口中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我任务已达成,实已无用了,他们……他们自不容我再活在世上。虽然早已知道此点,虽然早已小心提防,但却还是逃不过他们的毒手。”
宝玉大骇道:“任务已达成?难道……难道诸位叔父都已遭了你毒手?”
魏不贪道:“我该死……我实是罪大恶极……我后悔也来……来不及了。”
宝玉心魂皆飞,声泪齐下,怒喝道:“你……你……赔他们的命来!”
他手掌已抬起,但瞧见魏不贪那充满了痛苦与悔恨的目光,那流满了眼泪的面容,这一掌竟是不能拍下。
魏不贪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反而可以减少我此刻的痛苦,我……我反正是活不了的……”
宝玉以手捶胸,顿足嘶声道:“但你为何要如此?”
魏不贪流泪道:“贪心,贪心害了我,我……辜负了恩师为我取的‘不贪’两个字,我死了也无颜见他老人家。”
他痛苦更是剧烈,身子痉挛也更剧烈。他双手俱已插入了泥土中,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因痛苦而抽动一下。
宝玉突然想起了那语声极是熟悉的神秘怪客,大声道:“那日在快聚园中,你杀了杨七叔后,与你说话的人是谁?”
魏不贪呻吟已变作喘息,竟再也不能说话。
宝玉一把抓住他肩头,嘶声道:“他是谁?谁?”
魏不贪双目已闭起,嘴唇已干裂;他竟已进入昏迷状况,口中不断发着梦呓般的低语,不断道:“珠宝……金子……水……”
宝玉拼命摇动着他身子,呼道:“醒醒……醒醒,说,究竟是谁?”
魏不贪眼睛终于缓缓睁开,茫然瞧着宝玉,道:“他……他……”深深吸入口气,本已痉挛而蜷曲的身子突更缩成一团,便再也不会动了。
风凄,月冷。
所有呻吟、喘息都已一齐寂绝,月照荒山,风吹木叶,这仲秋的月夜,竟实似变作严冬般萧索、寒冷。
宝玉徐徐站起身子,木立在魏不贪的尸身前,凝注半晌,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但,他那无神的双目此刻却已射出火热的光焰。
他咬了咬牙,抱起魏不贪的尸身,大步—上山。
山路险陡,荆棘没径,怪石嶙峋。
但此时此刻,世上已没有任何艰险困难可以阻挡住方宝玉上山的决心——他决心既下,正如箭已离弦,万难回头。
他大步而行,决不回头,决不停顿。然后,他寻了个深邃而隐秘的洞窟,安放起魏不贪的尸身。
突然间,静夜中又有人声传来。
接着,洞外闪起了火光。
那人语、脚步声十分嘈杂,显然来的人数不少,但闪烁的火光在这荒山静夜里看来,却显得十分诡秘。
人声渐近,火光渐亮,竟似走向这洞窟而来。
宝玉微一迟疑,迅快地将魏不贪的尸身藏在暗处,自己也闪身躲人了一块凸起的山石后。
这时,火光已映人山洞,两条黑衣大汉高举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转,齐声道:“就在这里,抬进来吧!”
洞外哄应一声,十余条大汉,每两人抬着一口棺木,鱼贯而入,崭新的棺木,在火光下闪闪地发着慑人的光彩。
“砰”的一声,棺木被重重地放到地上。
抬棺的大汉伸手一抹头上的汗珠,道:“一、二、三、四、五、六……不错,正是六口,总算全抬来了。他们人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咱们出力受若。”
另一大汉道:“你可别这么说,就凭棺材里这六人,若是换作平日;咱们想抬他们的灵柩只怕还抬不到呢!”
前一大汉冷笑道:“不错,本日之前,这些人可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但此刻却已都算是死人了。活着的人名头有高下,地位有高低,但死人可全都是一样的。再大的英雄,死了也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土。”
第三人道:“好了,好了,别抱怨了,该抱怨的还在后头哩!这一趟是六口,下一趟说不定就是十口八口了。”
第四人叹道:“可不是么,那位丁老夫人虽再三劝告,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