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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殿堂中,朱炎从座中而起,从玄黑金蟒袍袖中伸出双手,却不取奏文,而是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卷羊皮卷轴。不由自主地,翻到了那在燮国朝野脍炙人口的季达故事。
最终兄弟对答一幕,栩栩如生一般在他眼前浮现…………
吾与汝,愿复为贤兄爱弟,可得乎?
上答曰:覆水难收,始作俑者终需自食苦果。
于是令其披发被面,以糠塞口,引刀杀之。
看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最后一句,朱炎不禁身上打了个寒战。他踌躇片刻。指甲在这一句上留下深深掐印,心中千回百转。却是“骨肉相残”这四字。
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朱闵聪明伶俐又知分寸,大约也不会学那季达,跋扈横行,不容于世……但若他的兄长也如当初那世子般心狠手辣,他这一条性命,亦是如蜉蝣一般了。
他想起这不知名的中郎意味深长地一句,眼前却如惊雷闪电一般,浮现出朱闻的面庞…………
那般清秀却暗含冷煞的俊容,那般唇角微动的似笑似讽,以及那永远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
朱炎的手为之一顿,心下烦躁之外,更是狐疑难定…………这个儿子远离身边久矣,他到底如何作想,自己却是弄不清,摸不透了。即使是前日,他奋不顾身,上前救驾,却也难以让自己感受到他的真心。
父子之间,真要相疑若此吗?
朱炎立于书架的阴影里,无声问自己。
殿外凉风如缕,无声无息的穿透窗纱而来,拂得人颈后凉飕飕地,眼前亦是只有一片炽日的白光,刺眼而无所适从。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将此事按下,却是取过案间的奏文,一一看了起来。
奏报有厚厚一摞,朱炎一本本看完,面色却越发阴沉,第四次以朱笔批下“已知”字样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甩手,将它扔到了另放地一叠上。
“早日选定新的世子人选……哼。”
他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言,心如明镜,却更觉不耐,“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想得什么拥立之功!”
他将这些朝臣的名字都掐边作了记号,再看其中人选,却几乎冷笑出声。
“真是妙人妙语!”
如此不怒反笑,却更显得目光如电,圣威赫赫,“先前皆道朱闻久居蛮荒,不知礼数,如今却有这么多人众口一词,道是稳重沉毅,可堪为嗣!”
他深邃双眼中闪过一道幽寒,轻若无声的徐徐道:“我这个次子,实在是一日千里,让人刮目相看。”
萧淑容携了朱闵,回到自己殿中,匆匆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车驾,来到安乐侯府中。
早有人在旧地等候,见她前来,不由的轻笑一声,任由发间浅穗晃动,一派风流温存地上前欲搂。
萧淑容却是想起先前那一梦醒觉后的满床尸骸,血污腥臭,虽然明知眼前之人并非是那千创百孔的浮尸,却也心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推开了他地怀抱。
她随即却自己有些觉得,于是扯起了一道妩媚笑容,娇声嗔笑道:“多亏你教了闵儿那些话。”
第一百零一章 密雨
“燮王对朱闻疑忌不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欧阳瞻微微一笑,负手踱步之间,说不出的桀骜潇洒,“不过,这次为了襄助于你,倒是动用了我家主上潜藏不少势力………你以为朝野之间,燮王欲立二王子的谣言是从何而来?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宦,又为何纷纷上奏立嗣?”
他说完哈哈大笑,轻摇手中的折扇,神情中更见自负,“润物细无声啊……我为了你,可是动用了清远郡王在燮国的大部暗势,虽无赫然声势,却更让人称心如意。”
萧淑容眼波流转,勾魂摄魄间,白皙晶莹的柔颈在他面前缓缓舒展,“这次可多亏了你……”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这也不算什么……”
欧阳瞻紧盯着她胸前雪肤,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不见半分迷醉,“只是淑容你扶了四王子上位后,可千万别对朝廷有所贰心…………莫忘了前车之鉴啊!”
萧淑容身上一颤,随即却若无其事的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来这么大的雄心壮志?”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畅怀,却是各怀心思,暗不可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疏真握了一本旧卷,披了件翡色纱衣,斜靠在高阁窗边,任由大风狂肆,将她漆黑长发曼卷飞扬。远处宫阙重叠,天边那青黑泛金的霾云却是低低下压,几乎要与琉璃瓦接为一色。
风吹得暗云四涌翻滚,雷声从天边遥遥传来,白光拂眼,天地都仿佛在战栗。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朱闻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接了一句。却是双手奉了一件罩袍。欲替她披上。
他神情宁静。双目对视时。还含着一丝温暖笑意。殿外满城风雨地传言。仿佛不曾动摇他分毫。
“忽然成了大红人。有何感想?”
疏真慵懒翻着那半本残卷真迹。一边笑谑问道。
“等我红得发紫。大概也就烤熟了。”
朱闻回了句玩笑,却终究凝目缓缓冷笑,“有人在其中造势,弄得臣子们都纷纷举荐我为储君…………我有如此人望威力,岂不是让父王辗转反侧,日夜不宁?!”
他眼中神光一敛,随即笑容却越发柔和,竟如和煦暖日一般,“这般险局,却也难不倒我。”
“哦?”
疏真抬眼看他,不顾雷声隆隆,声音虽低,却带着些好奇的清脆,“如此自信么?”
“并非是我自信,而是……我知道你已成竹在胸。”
朱闻笑声畅快,天际闪电白光掠过,越发照得他丰神俊逸,宛如神祗。
疏真却被他逗得哭笑不得…………此人看似正经冷峻,实在亲近了才知惫懒无赖。她拨弄着手中书页,微微一笑,“如今局势看似凶险,却也并非无瑕可破,只是为今后计,你还是以柔克刚的好。”
“计将安出?”
“首先,这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外臣喧闹,内宫大概也早就吹过枕边风了…………枕边风嘛,就该用枕边风对付。”
“你是说……?”
“如你所想,王后身为正妻,也该有所表示了…………她先前不是还拉拢你来着吗,也该让她替你出把力。”
朱闻皱起眉头,“王后与父王的感情早已淡漠,她若替我说话,只怕父王反而认为我们沆瀣一气,更加猜忌。”
疏真扑哧一笑,神韵之间皎美不可方物,朱闻正看得一呆,却听她道:“谁说我要让王后替你说话来着?”
面对朱闻微愕的表情,她笑意加深,眼中幽丽无限,“正好相反,我要让她去燮王面前告你一状,来个落井下石。”
她话未说完,只听天边雷霆一声,雨终于刷刷而下,满地磅礴。那刻薄狠毒的言辞,只觉得意兴阑珊。
“朱闻这孩子,从生下来便不得她的缘,如今仍是百般看不顺眼,真是命数。”
此时殿外有人禀道:“二王子求见。”
“宣他进来吧。”
朱炎连头都不回,只是淡淡吩咐道。
第一百零二章 弦发
朱闻跨过高高门槛时,殿中却是空寂半明,除去朱炎望着窗外出神,别无他人。
大雨滂沱,单调却又喧嚣,风尽处,帘缦肆扬间一色暗紫,流光溢华虽然奢华大气,却终究不是帝胄的玄黄明静。
衣袍的悉索声轻轻响起,朱炎侧颜看时,却见朱闻一身暗灰帛白,毫无藻饰,深深一礼后,却是长跪不起。
“请父王把儿臣罢黜出京吧。”
朱闻低声说道,却不是惶恐,更不似愤恨。
“好些官绅都举荐你,乃是你才德过人…………你何必如此着慌?”
朱炎的声音不愠不火,雨声中听来,却似三九天饮下冰酪,让人浑身一个激灵。
“儿臣没有好着慌的…………各位大人都瞧我不顺眼,拿我来垫背替死是最好不过了。”
朱闻身躯笔挺,直直对上朱炎,父子二人各自沉默半晌,朱炎才开口道:“你不愿做世子就罢了,何必如此刻薄无礼……”
“儿臣不过言辞之锋,有些人却是笔如刀戟。”
朱闻冷冷一笑,眉宇间却象似了朱炎那抹深沉淡漠的神色,“这赫赫王城……我再住下去,只怕要忍不住杀人。”
他言语之间,自有军中冷戾之意在瞳中流转,顿了一顿,朱闻声音低沉,却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回北疆。”这一句虽然凶戾决绝,细听却是沮丧心灰,再不愿多说一句,多呆一会。
朱炎叹了口气,从高处俯视着儿子头顶地发旋,想起方才王后地狠毒谩骂,眼前昂藏身影,却有些孤寂孑然地意味了,他心里一软,不禁温言道:“北疆苦寒,你常年驻守,也该回来歇歇了。”
他停了一会,又沉声道:“那些流言蜚语,寡人都付之一笑,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一句力道千钧,却又透着温馨叮咛,只怕是近十年来朱炎对次子最为和颜悦色地一次了。
到底是谁耿耿于怀呢……
朱闻抑住心中讥讽冷笑,眼中却渐升氤氲,却仍是紧绷了唇角,倔强着别过头去,“谁稀罕这世子之位便拿去…………一个个栽赃刷泼,倒真是好手腕!”
朱炎叹声更重,伸手欲拉他起来,却只觉如触铁石,这个素来让他混杂着欣赏、忌惮与厌恶的儿子,如今却更让他百味陈杂…………
他握住了儿子的手掌,欲言又止,随即却是转了话题,“还未去给王后请安吧……她略有些不安适。”
朱闻眼中冷笑更甚,“母后看见了我,大概更难痊愈…………为她凤体着想,还是不去的好。”
他随即起身,却仍是不妥协道:“儿臣北归的奏章已经递上来了,若得恩准,立刻便能成行。”
他随即不管不顾,转身而去,久跪的腿脚有些踉跄,却更显得孤身茕立。
漆黑长发在风中沾染雨水,却仍肆意扬洒…………这般景象印入朱炎眼中,他毕竟非是草木,心中不免心下黯然;隐隐生出些歉疚来。
“让你回到北疆的。”疏真缓缓说道,窗外雨势已弱,下了几天的雨将浅塘填满,几乎溢出,满天里蝉鸣也几乎消失不闻。
“你在京城,已然让他芒刺在背,若放虎归山,更是难以掌握。”
她顿了一顿,又道:“扬言要走,这种姿态也是必要的,否则岂不是你真有阴谋,不日便在王城发动…………谣言可畏啊!”
“就这么继续僵持着吗?”
朱闻显然料到她早有后着。
“接下来,便是你那位卫羽军师出力的时候了……北狄在你边疆打扰多时,也该为你卖些力气。”
疏真笑着调侃,朱闻冷不防瞥了一眼,却发现她指尖又有嫣红朱砂。
仍是如上次一般,隐约透着印章的残留篆形,却实在辨认不出是什么字。
“这是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指染
印章残痕洇出嫣红湿润,朱闻凝目一阵,一边问了出口,一边取过湿巾替她拭了指尖。
疏真目光幽闪,静坐不动,只任由他不由分说的擦净了朱砂…………绢巾上深深浅浅的红痕,仿佛水波中乱藻浮沉,丝缕缠绕心头,最终归于一片宁静。
她抬头看时,黑瞳一片幽凉,朱闻只觉夏日的暑意在这一瞬点滴不剩…………
“是我把玩私章所致。”
那样的目光,几乎要让人生出冷汗来,朱闻心下异样,却没有追问,只是笑道:“怎会弄得满手都是?”
疏真默然,过了半晌,她才缓缓道:“只是先前刻着玩的,没有印柄,仅以二指拈了,免不了留些颜迹。”
朱闻生于王侯贵胄之家,对印玺之类倒是知之甚清,无论多小多寒酸的印章,总也有个座柄,或是雕成麒麟、骏马等物,或是云纹、莲纹,最不济也有突把可握…………没有印柄的私章,倒是闻所未闻。
仿佛感受到他怪异的目光,疏真微微一笑,眼中已是了无痕迹,“是我自己的小印,染些朱砂也不算什么,弄脏了手也是咎由自取。”
所谓权柄在手,快意天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意淫…………即使是前朝的传国玉玺,也难逃式微时掷落在地的碎裂。
不雕座柄,是因为不想沉溺于虚妄的权欲之中,惟有两指小心翼翼的拈住,在宣纸上压出红印时,才能铭记决断的是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任何决定都会染污双手,如染满鲜血一般的沉重、污秽。
气氛在这一刻有些僵凝了,朱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边疆地局势,虽然是我们刻意渲染,却也着实让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