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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声道:“病卧榻中,不便见客。”
“这样啊……”姜沉鱼难掩失望之色,只得后退几步,隐没在人群中。
姬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转身继续前行,于是一干人等跟着他缓步进屋。
屋内的宴席已经摆好,众人依次入座,依照惯例,姜沉鱼还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见她低头敛目,有些闷闷不乐,便凑过身小声道:“我等会寻个机会替卫夫人看病,带你同行。”
姜沉鱼闻言抬头一笑。
那边,卫玉衡斟满了酒,敬向姬婴道:“侯爷远途归来,玉衡谨代表边境山城,敬侯爷一杯。”
“玉公请。”姬婴回礼,将酒饮下,眉心几不可察的动了一动,但转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别经年,翰瑜院中,玉公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海棠树,也已长的有两丈余高了。”
卫玉衡原本正经有余轻松不足的脸,因这句话而起了些许笑容,感慨道:“当初买来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说长不大。”
“我还记得言翁为了那棵树与你打赌……”
“哈哈!言睿号称当世第一智者,博闻强记,见识不凡,他认定的事物,本不会出错。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但有一个嗜花如命的武状元,而且,这位武状元还有一位精于花艺的妻子。在你们两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树愣是活了过来。”
“是啊……”卫玉衡说着,将目光微微放远,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开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扬起了笑意,便显得更加风度翩翩,“翁老打赌输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将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简之上。离京时,别的都可以丢下,唯独那些书,怎么也不舍得丢,只好雇辆牛车慢慢驮,为此还延误了十日才到回城……内子至今还留着那些书简,日日翻读。”
姬婴挑眉道:“若是我,延误上十个月也是要带上的,翁老亲自刻的书简,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部了……而他自两年前封笔远游后,就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也不再有新作问世,真是令无数人翘首以盼、扼腕叹息。”
“封笔?”卫玉衡吃了一惊。
“嗯。”
“为何?”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据说与其弟子叶染有关,但个中真由,无可得知。”
听到叶染的名字,姜沉鱼微微错愕了一下。叶染是曦禾夫人的父亲,虽是言睿的徒弟,却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终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对这个徒弟,想必也是嫌弃之极的,没想到末了,竟是因为他而封笔的?真是意外啊……
卫玉衡却并不怎么惊奇,只是呢喃了句:“叶染啊……他还好么?”
“叶公……”姬婴的声音转为低沉,“已于去年仙逝了。”
卫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离了起来,默默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也好。”
姜沉鱼心里好奇之极,只盼他二人再多谈一些,谁料卫玉衡却没再往下细说,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们上菜。
菜肴端上来,很简单的两素两荤,众使臣一路上见惯了酒池肉林的宴请接待,此刻见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么?
卫玉衡却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很镇定地说道:“这些都是内子精心挑选的,侯爷尝尝看,可还合口?”
“好。”姬婴提筷。众人见他开动,便也纷纷动筷,结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肴,入口竟是齿颊生香,美味无比。
卫玉衡介绍道:“这道水煮烟笋,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笋所做。工艺不难,就是需要每年开春便上山摘笋,压干后用烟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饪才能保持原味不损、生脆鲜香。”
姬婴赞道:“好吃。”
“第二道鱼香茄龙,就比较麻烦了,首先将茄子洗净去皮,打上兰花刀后在中间串一竹签,然后浸入特别调制的鲜水中,一刻后取出沥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锅,炸到定型后捞出,待油八成熟时,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内嫩,抽去竹签。最后还要调制鱼香酱汁,掺入腰果末浇上。这才算真正完成。”
姬婴笑道:“看来玉公不止嗜花,对食之一道也研究颇深啊。”
“另外两道清蒸鱼、鸳鸯锦菜羹,我就不多细说了,免得有搬弄之嫌。”卫玉衡这番解释完毕,众人顿时刮目相看,原本觉得寒碜简陋的菜肴,立刻变得稀罕起来。大鱼大肉天天都有,但这等极品佳肴,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样,不可多得。一时间,赞叹声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鱼心中却是无比明白:这位玉公,分明是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他这么做无非两种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婴所好,巴结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穷水尽,手无闲财,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众人在船上颠簸困顿了一个月,一直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尝到如此味淡鲜美的食物,自然觉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要更高于第一种。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嘘——若当年他不拒婚,现在,恐怕成就会更甚于潘方罢?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肴,又觉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位杜鹃夫人,实在是太有过人之处了……
接风宴在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中结束,卫府的下人们正要引众人去客房休息时,江晚衣轻拈了下姜沉鱼的袖摆,对卫玉衡道:“在下浅悉医术,如不嫌弃,可否为尊夫人看看?”
卫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爷的医术冠绝天下,玉衡亦有耳闻,只不过……内子虽顽疾已久,但并无大碍,不敢劳烦侯爷金体……”
姜沉鱼心中讶异: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贵,虽然他自己并不想摆架子,但想要被他亲自诊治,须得是王侯将相之流。区区一边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机缘巧合,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得到这样的神医的,没想到素来爱妻的卫玉衡,竟然想也没想就把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给回绝了。
而江晚衣,显然比她更吃惊,不解道:“不麻烦,于我只是顺手之劳而已……”
“还是谢过侯爷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谢之际,一约莫五十出头的灰衣老妪快步行来,边走边道:“那边的可是东壁侯江大人?”
卫玉衡看见老妪,面色微变,“梅姨,你怎么来了?”
叫做梅姨的老妪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请江大人。”
江晚衣扬起眉毛:“你家夫人?”
卫玉衡苦笑道:“正是内子。”
“江大人,这边请——”梅姨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江晚衣看向卫玉衡,卫玉衡露出无奈之色,后退了一小步,于是江晚衣便给姜沉鱼使了个眼色,背起药箱起身。
姜沉鱼跟在他身后,走出大厅,心中疑惑不已。卫玉衡几次推脱,显见是不想让江晚衣为夫人看病,没想到杜鹃自己反而遣了仆人来请。
有趣。
看来,今夜留宿回城,还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第二十一章 夜棋
一路西行,穿过一排围墙后,原本石子铺就的小径就改为由木板铺制,两旁各有扶栏,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声。
而每隔一定距离,栏板的衔接处就会镶嵌着一盏明灯,与寻常的灯不同,下是烛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么调制而成,一经薰点,便散发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发怡人,屋舍未见精美,但一木一花,一帘一椅,皆于细节处见心思。
木廊尽头,是两间小屋。
姜沉鱼远远就听到一种很有规律的唧唧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在织布。
房门大开,那女子背对来客,坐在机杼前,浅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长发,细细软软的披在衣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静止的场景,却流泻出一种微妙的动感。
光这么一个背影,姜沉鱼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鹃。
在街谈巷议的那些传说里,杜鹃从来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这样一个出身贫寒而且还瞎了双目的女子,却能令卫玉衡那样的男人为了她而舍弃公主、舍弃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静却又灵动的存在吧。
明明双手和双脚都在做着机械行的织布动作,但看上去依旧好沉静;明明显得很沉静,但又让人感觉她身体的每处地方都在说话,都在表达。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浑若天成般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姜沉鱼忍不住想,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众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贤慧如薛茗者,有高雅如姬忽者,有妩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娆如颐殊者……然而,像杜鹃这样的,却还真是头回遇见。
正想着,机杼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弯腰行礼:“民女杜鹃,拜见侯爷。”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请起。”
灯光映上杜鹃的脸庞——十分消瘦的一张脸,眉淡唇薄,双目呆滞,毫无神采。比起背影的灵动,这张脸,显得好生平庸,毫无灵性。难怪当初宣琉悲伤欲绝,因为她以相府千金之贵、闭月羞花之容,最终不止输给了一个瞎子,而且还是个不好看的瞎子。
杜鹃道:“梅姨,看座。给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鱼忍不住问:“夫人怎知还有一个我?”她的脚步声已经放的够轻,为什么杜鹃竟会知道还有第三人在场?而且,还一语道破是位“姑娘”?
杜鹃扬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从门前的那条木廊上走上十余回,四年来,已将每一块木板的声音都牢记于心。来了多少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姑娘是个体态窈窕、举止端庄的美人。因为,你的脚步很轻、很稳、很正,行走时,裙摆没有太多的摩擦音,显见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
姜沉鱼为之叹服。而杜鹃接下去又道:“不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为,我让梅姨去请侯爷,照理说,即便他会带人同来,也应该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学徒。那样的话,你就应该走在他后面。可是姑娘却是和侯爷并肩而来的,由此可见,姑娘身份之贵,必不在侯爷之下,所以,才让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鱼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注意,的确是跟江晚衣并肩走来的。
身为瞎子,洞悉力却比有眼睛的人还要犀利精准,这位杜鹃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钦佩,忙道:“夫人过誉了,我不是什么贵人,只不过是东壁侯的师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宠爱,故而少了礼数,敢与他并驾同行罢了。夫人快请坐,听说夫人病了许久,师兄他正想为您看看呢。”
杜鹃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江晚衣将药箱放下,姜沉鱼熟练的在一旁帮忙,取出软垫放在杜鹃腕下,做好一系列准备工作之后,江晚衣在椅上坐下,为伊搭了一会儿脉后,原本略显凝重的表情舒缓了开来,浅笑道:“夫人有点体虚,倒无其他大病,多多调理,应该无碍。”
姜沉鱼有点意外,她原本以为卫玉衡不肯让他们给妻子看病,是因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没什么要紧的。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听杜鹃道:“那就好。我本就没什么大病,只不过回城气候阴冷多风,虽然来了这么多年,却仍不能适应,经常体乏易疲。不过,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闲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睡不踏实……”
姜沉鱼叹道:“夫人的花艺真是生平仅见呢……”
杜鹃立刻将脸庞转向了她,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几乎是带着几分灼热的期盼道:“姑娘喜欢那些花吗?”
“嗯,非常喜欢。尤其是那株菊花莲瓣……实不相瞒,家母最喜欢的就是兰花,院中也种了许多,但是说到传说中的菊花莲瓣,却是心中所憾,找了许多年,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可得见。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见菊花莲瓣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种出了这等稀世奇花,而且,还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鹃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给你吧!”
“哈?”
杜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赠美人。能教出姑娘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么,那盆菊花莲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剑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这怎么行呢?”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这位杜鹃夫人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