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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淡也充实,不知不觉十五年如弹指一瞬,他从一个普通杂役被调到蟠桃园看守西王母的三千蟠桃,守门人的日子明显清闲了下来,习了多年的仙术,时光仿佛在所有修仙者身上静止一般,包括他在内,十数年来几乎形容未变。
每日经过时,他看着玉虚宫的门匾,修行数十年自然希望能得成正果,常年修行,修仙已经变成了他的人生目标和自然而然孕育而成的执念。
他是个寡欲的人,原本就稀薄的注意力被修仙占据后,给予情爱的空间更是少得可怜,在他以为这一生将会如预期般平静的在昆仑终止之时,一个意外骤然划过他的生命——
“你是哪家的狐狸?”那日的阳光依然是如此明媚,他惯常带着骨片坐在桃枝上就着斑驳跳跃的阳光研读,却听到树下扑簌簌的杂乱声响。
一只莹白小狐惊讶的抬起头,盈盈一双琥珀色波光潋滟的眼。
这只小东西是如此狡黠,或许察觉了相较于人,他更喜欢与动物打交道,数十年一直以原形和他交好,渐渐的,在他寂静的生命中占领了一席之地。
等到他已经习惯了在漫长的修炼生涯中有一头白狐相伴,对于它接近他的动机,便令他越发介意。
它想杀死他……
从他们第二次见面起,她周身似有若无的杀气一直隐隐涌动,寻常人或许无法察觉,但他长年独自修炼磨砺内心,对于恶意向来极为敏感。
终于有一日,它对他道,“我的修业快要结束了,到那时,我想换一个样貌见你。”
它打算进一步行动。他却已不想再与它继续猜疑下去。
于是借着和它会面之时,吞入事先服下的丹药。
瞬间,他脸色转白,唇色发紫,不过片刻,黑气便已气势汹汹的漫至全身。
心跳渐缓,气息渐收,四肢五感慢慢消失,但沉入深处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清醒的感觉到她的担忧中夹杂着霍然爆发的杀意,但最终……她依然还是救了他。
微凉的指尖将宝珠送入他口中,他有片刻怔忡,分辨不出此刻来者何人。
她的动作极为粗鲁,将他的头搬上搬下,不时狠狠撞在石床和玉枕上……其实这人是来谋害他的吧。
方思及此,胸前一凉,她竟扒开他的衣襟伸手往他胸前一路抚去,他绷紧了皮肤下意识抗拒,她干脆上下其手,抚摸搓揉!
他此生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她的顽劣心性可见一斑。
后来她化为人形初见便裸裎相对……
后来她娇媚大胆次次对他逗弄引诱……
后来她为他在月下独舞婉婉哼唱着凤求凰……
后来,他心中竟也当真印上了她的身影容不下其他……
后来……
故事最怕的,便是后来。
那日,他结束修业后被师尊留在大殿修炼,日暮时分,心中却突然无预警的不安躁动起来。
他立刻请示师尊要先告退,却被周遭的师兄们拦住,“姜师弟,你被妖邪迷惑了,她乃是妖魔幻化的……”
他蓦然转头,“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只尴尬的支吾了下,“师弟还是早日清醒比较好,等会……若是师尊问起,你便全盘说你不知情,是那妖孽化为人形迷惑你便可,你依然还是我们的好师弟……”
后面他说了什么他已不再关注了,猛然甩开他的手,他用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不出意料的,当他回到自己的苑落时,空无一人……他从未这般心慌过,师尊想杀了她,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从没想过一生中会有如此炙热的感情,欣喜与惶恐都来之同一个人……
当他焦急地寻遍昆仑时终于发现她单薄的身影,她遍体鳞伤,几乎被打回原形,他心中酸涩哀怒到极致,却也只能强抑下来,把她牢牢护在身后。
“孽徒!”师尊怒极,“事到如今,她的妖邪之身已现,你还执迷不悟吗!”
他孤注一掷道,“师尊,弟子早已知她是妖,一切罪责弟子愿意担负。”
天尊对妖邪向来深恶痛绝,此际他的行为无异是宣告背叛师门,这样即便他是他的爱徒,师尊也会狠下心清理门户,而苏苏……又如何能逃过。
对于他而言,这只大胆又娇气的小狐就该永永远远的肆意活着,即便最后,不在他身边。
逞强倔强的赴死终不如活着,活着尚且还有一丝可能,人魂可以不断转生,但妖,只有一次魂。若是散了,这天地间便永远再也没有那个人……永远。
又有谁会忍心看着心之所系之人就这样彻底毁灭在自己眼前?
至少之于他,做不到。
他最后握紧与她交扣的十指,而后一寸寸抽开,撩开衣襟俯然下拜,“弟子知错,甘愿领罚……”
“孽徒!你私藏妖邪,知情不报,坏我清风,可曾知罪?”
他头也不回,握紧拳以额贴地,“弟子知罪……”
“知罪莫若悔改,你可甘愿领罚!”
他一字一句道,“弟子愧对师尊教导,甘愿受罚。”
“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看他,艰涩地道,“你……要留在昆仑?那……我呢?”
“孽障!你且还要引诱我徒儿!”师尊话中透出浓重的杀意。
他连番叩首,阖上眼不看她的表情,“求师尊饶她一条生路,弟子愿代她受过。”
……
苏苏,你回青丘吧。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
……你回去吧,别再受伤了。
命运却如此讽刺,他最不愿伤的就是她……到最后,伤她最深的,却也是他。
他是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他知道,那时她劈下来的是刀背。
他知道,她不愿杀戮。
那只虽然大胆却始终从未伤过他的小狐怎可能会带领族人血洗玉虚宫。
刺入她胸口那一刀,虽然他已经避开了致命处,但他怔怔看着她在这一瞬间眼中熄灭的光线,仿佛也听见心中被彻底摧折的感情在哀鸣着寸寸死去……
他知道,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她想哭又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承载不住的滑落下来,“姜尚……你不信我……”
她捂着左胸,放声大笑,“你不信我……”
他心中哀痛欲狂,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口中竭力平静地道,“别再来找我……这次我便饶了你,你救了我两次,我便也饶你两次,第三次,我便再不饶你。”
苏苏,别再来找我了。
四顾左右,青丘九尾狐自是上古眷族,但青丘最强之天狐远在天界,今夜前来的九尾狐多为妖狐仙狐一辈,师尊元始天尊和座下十二金仙位阶乃上仙之上,九尾一族猝然发难一开始确实占了上风,但眼下同门已站稳脚跟,逐渐发挥出压倒性优势,若然不及,九尾一族今夜亦难逃灭族下场。
一方是身居数十年抚育他的同门,一方又是他心之所向。
他被从须弥镜中放出来后,借着师尊不在,挤出最后一丝术法幻化出式神紧急通知昆仑之主西王母,只盼她会来得及……若是来不及,至少,他已经把她救出来了。
这一刀劈碎的,有她的情意——还有师门蠢蠢欲动的杀意。
他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知道或许她并不会稀罕他的所做种种……他都知道。可是这又如何。
他只要她能活着,其他的,他便也无法再顾忌了。
“你真愚蠢。”申公豹静静的站在他眼前,看了她良久之后,轻轻抱起她,“比如我,从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
他强撑着平静,对申公豹淡淡地道,“你带她离开这里。”
他“啧”了一声,怀中意识浑噩不清的她抓着他的衣襟,低低喃喃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他垂下眼。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他阖上眼。
苏苏……
你也……从未信过我。
你从未告诉我为何当初会对我怀抱杀意。
你从未告诉我为何要暗暗与人间的君王相交。
你从未告诉我你与女娲娘娘究竟有何约定。
你也从未告诉我,你做的任何决定……
为何要瞒着我,为何一开始要欺骗我?
血洗玉虚宫那夜,西王母和女娲娘娘是先后赶到的,西王母是他通报求助的,那么女娲……究竟为何而来?
师尊自然知道是他通传西王母,待那夜之后将他重新囚入须弥镜,直至封神榜的法牒落下……他被选为这一任封神的实行者。
终回到了蟠桃林,也曾暗自去青丘打探,却杳无音讯。并非未想过就这样断了心念,在昆仑终老一生未尝不可。但天命终不可违,在一个炎炎春日,他领旨下山,开启这段封神之旅——
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摇身一变,成为商汤之主的宠妃,身上的妖气若隐若现。
他如何也想不到,下山之时他和云中子望见朝歌宫闱之内妖气冲天,这妖气的祸首,竟然会是她?
她似全然不记得他,眼神陌生而夹带敌意。
那隐含杀意的眼神是如此熟悉,当年她知悉他的名字后也是这般反应,他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让她每每在听到他的名字时就对他充满敌意。试探地朝她传去心音,“妖狐,还想着杀死我吗。”
她抿着唇,面色微变。
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了悟,当日便夜探王宫,果不其然,妖与仙一般,得享青春,但看着容颜瞬间老去的她,他心中伤恸难当,这也是因为他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就……没有发觉我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他暗暗深吸口气,只是冷着脸道,“莫要再施诡计,妲己,今日我言尽于此,日后我便不再容情。”
……她忘了他也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再与他牵扯只会令她伤得更深,倒不如只作陌路……
本因即刻往周的他,在朝歌驻足。
就这么看着她偎在君生身边,夺取娇宠,争冠后宫,为他在文武群臣面前跳着从前只为他一人而跳的独舞……记得他也罢,忘了他也好。他且守在她身边,为她防着闻仲,她身边有妖邪趁着她失忆之时纠缠,他便为她斩断。
那只千年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身上的血腥嗜杀之气太重,他们是纯粹的妖,现身在王宫,必定会引起滔天大祸。他日后不愿再与她兵刃相见,怎能放任她与他们纠缠?
只是这成汤天下天命将近,留在这风雨飘摇的王城,她的下场……
心中隐隐有带她离开王宫的心念,他蹙眉,不去揣测其中又包含多少私心。
思及她曾说过是女娲让她入朝歌的,他几番试探,想从她口中知道究竟女娲给她安排的是什么任务,但她却始终守口如瓶,不肯吐露。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此行是否欲祸乱天下,危害苍生。”去王宫救她那夜,他最后退而求其次道。
她踌躇了下,依然紧闭上唇。
“那我也无话可说。”言罢,他佯装离开想逼她吐实……
“姜尚!你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等死吗?”
“我也已经受够了这么悲惨的自己……”,她在他身后如泣如诉,“请你别离开我,姜尚,我不要死,请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握紧拳,悲哀的是,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她依然在欺瞒他,他心弦却是大恸,过往的光阴年华从未带走什么,思念和感情经年累月一层又一层的叠加而起,终至难以负荷。
……“妲己,你总是如此,总是满口的谎言……”总不肯对他告知种种。
她只是越发低柔了嗓音,如情话般喃喃着,“我是认真的,姜尚,我是认真的。求你了……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想跟你走,求你,带我走……”
只一句话,他的防线轰然崩塌。
后来……
故事又牵扯到后来。
后来,那只雉鸡精前来王宫夺她。
后来,申公豹告诉他,她恢复了记忆。
后来,他身不由己的设法去见她。
他知道除了自取其辱,这并不能带给他什么,他也没有抱过任何期待,也许……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曾暗自滋生。但最后,看着恢复了记忆之后眼底被怨痛占据的她,他除了问一句,“你还好吗。”这已是他能做的,也是她允许他做的最多。
他只是……想看看她。
只看着她就好。
……“以后你若是见到我,你就避开我,我若知道你的行踪,我也会绕路走。老死不相见……好不好。”
连看着她也不行了吗?
他隐去身形,深深再看了她一眼,走入无边夜色。
避居在磻溪之上,他偶尔会下山观看乡野的古朴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