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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重蒙上了层雾,木然地转动着。
胤禛望着她眼睛,只觉得像扑入空虚飘无中,一片混沌绝望的灰色。辛辛苦苦存活于世,君臣,兄弟,夫妻,属下……世俗伦常那样多的森严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当他知道忻圆是他长久渴望的女儿时,当老天要他亲手夺去她的生命,她的希望时,他的心便一寸一寸被虐杀,像死了几个轮回。那样浓的爱,那样深的痛,难以割舍又不能继续,便一同化骨扬灰,去地狱纠缠。早已爱她爱到极致,无法再思考,天地都因她而存在,纵是一起毁灭也甘愿。
“好。”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醇定然。“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夕阳温柔,映照着两滴晶莹的泪悄然滑下,堕碎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她眼眶泛酸,他的声音那样肯定坦然,象说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般,倒让她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麻木的心重又有了痛觉,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艾薇的眼睛。
泪,一滴,一滴,又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满面,久久,她蹲下身,以手拔开泥土,胤禛亦蹲下身子,轻轻接住那双纤细的手,握在掌心,另一手挖拨着泥土,埋下了瓷罐。
“这里是黄河的源头,我想让她离天堂近些。” 许是蹲得久了身子有些疲累,艾薇起了身,手一直被胤禛握在掌中,恍过神,这才觉出四周空气阴冷,寒意似针尖般点点地刺入肌肤,心跳气喘,呼吸困难,身子不住颤栗。
胤禛将她微微颤抖的娇躯搂人怀中,远远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他仰望天空弥漫着云状的灰白尘埃,面色徒然煞白。
突然间,咋嚓一声,断裂般的声音从巴颜喀拉山南麓传来,两人惊见南麓山顶出现了一条裂缝,接着,巨大的雪体向下滑动,越来越快,几成一条直泻而下的白色巨龙,腾云架雾,凌厉呼啸着以湮没摧毁一切的声势向下咆哮而去。那雪崩虽相隔甚远,但从高处一路咆哮而下,兀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挟滚着积雪、岩石恣肆狂飙,到得半山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整个大地都在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胤禛、艾薇两人面色惨白,互望一眼,俱都惊恐之急,胤禛紧拉住艾薇朝着山下狂奔而去,在这天地急变之际,只有一个念头——逃出生天!
只才一盏茶工夫,雪崩轰轰声渐渐止歇,艾薇腿膝酸软,再无半分气力,脚一颤,足底踏了个虚空,登时朝下直堕,胤禛一下拉止不住她,身子一跃,扑住她,双臂紧紧弯抱住她,两人抱做一团急速向下滚落,天旋地转,无数尖石碎砾刺上肌肤,胸口如欲迸裂,窒息般无法呼吸,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轰然一声,瞬间眼前漆黑,漩涡似的撞击翻转,昏厥了过去。
天色渐黑,朔风呼啸,寒冷彻骨。
艾薇慢慢睁开眼,映目巨岩耸立,阻止了两人下滑的趋势,一颗心晃晃悠悠才欲落下又猛然揪起,一扭头只见胤禛一动不动的仰卧在侧,额头鲜血涔涔,顿心如刀割。她害了他,她害了他,艾薇吸了口气,支撑着坐起,头上、胸口、手臂、腿脚,周身无不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强忍,挪身弯腰,颤指到他鼻孔下。
微微暖气,艾薇顿时狂喜,泪水齐涌而出,心中那个坚冷如冰的地方瞬息融化……
直到不能呼吸,直到终于窒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死一线,仅只一息尚存时,想起了谁?忘记了谁?
在这千瞬万秒的一刹那,她脑中浮现的不是幼小无依的忻圆,不是自己无尽的绝望痛楚,是他,只有他那双刻入血液灵魂的眼,那双历尽创楚隐忍深邃的眼。那随之撞入的还有曾被她硬生生按住,拼命抵抗的爱意。它从不曾熄灭,潜伏在心,春风吹过,轰燃燎原,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沧海桑田,时空挪移,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与他相遇。那是自开天劈地,混沌初开,是几世轮回都未能逃脱掉的情愫与牵绊,不能摆脱,亦无从抗拒,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或烈焰火海,只能纵身而入。
半空中兀鹰盘旋不停,蓦地扑将下来,直朝胤禛额上啄去,艾薇挥袖驱赶,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胤禛,胤禛,你快点给我醒过来,我不允许你死,你怎能对我那么残忍?你怎能对自己那么残忍?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我要你醒过来……”泣不成声,眼泪簌簌地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她拖住他向着山下挪去,每一步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腿麻木的爬着,知觉渐渐消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胤禛,胤禛,胤禛,只有这样她才有力量坚持。
握在掌中的手似微微拉扯了下,艾薇俯下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胤禛脸瞧,见他睫毛微动,极缓极缓地张开眼来凝视着她,仿是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一眼中。
胤禛伸着手,缓缓地从艾薇的额头滑过眉梢,停在她轻轻颤抖的唇角旁,带着无尽的爱怜。“你再不要抛下我,一个人跑了……”声音温柔得像在呢喃,又像是提醒般喃喃低语。
艾薇鼻子酸酸,泪水似又要泛滥,她飞快抹去,曲膝跪着,投入他怀中,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袖袍下的他已如此瘦削,俱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她伸手环住他颈,面容偎贴着他的颈窝,那处世间最温暖最渴盼的地方,所有坎坷苦楚瞬时融化,再没什么是不能原谅。
她阖上眼,泪水,从她纤长的睫毛底下渗出来,突地一阵温暖,蓦然覆上她的眼睛,带着无尽疼爱,她的泪珠,融进了他的吻中。多少辛酸,多少情深,相隔了太久的相拥情潮,汹涌袭来,迟迟不能褪去,他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用整个灵魂拥抱住她,虫鸣星光中,情深意切中,两人紧紧相拥……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她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备注:Je t‘aime。 Je t‘aime a la folie。法语:我爱你,我疯狂的爱着你。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幽暗帐中,昏黄灯下,胤禵呆呆坐着,不自觉地声声低喃:“薇薇,薇薇,” 彷佛他所呼唤的人儿就垂首坐于油灯旁,幕壁上投射下他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久久,胤禵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一阵风卷进帐中,他抬首,见艾薇撩帘而入。
他静静地看着艾薇一步一步走近,那一日胤禛果然把她带回来了,只可惜却不是因为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她还愿意回来,怎样都好。没想到这一回,他们竟遇上了雪崩,她浑身略有碰伤,可胤禛却除了遍身伤口外还一直高烧不退,嘴唇灰白,像没有生命的迹象般,她回来后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
也许在她心中他那本已颤颤危危的小小位置早已消逝,胤禵变得越来越不敢再面对她了,有点绝望,有点自暴自弃。
艾薇走近了胤禵,一时无语,他一身戎装未换,短衣箭袖,塞外生涯使他人略染风尘,脸庞冒出青髭,透着落拓味道,如这沁凉的夜色,无奈又哀伤。眼中突就涩然,她越来越不懂自己,反反复复究竟想怎样?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是明白的,只是不愿面对。
“他身子好了?” 胤禵嗓音暗哑问道,心底暗暗冷笑,若非如此,只怕她也无暇过来吧。那日军医已说明烧退了便无大碍,只是他伤了元气,一时半会难以醒转,可她倒象是跟谁拧上了劲般,枯坐榻边守着,似乎不等他醒转过来,便决不起身般。
“嗯。”艾薇垂首轻轻应了一声。
胤禵双眼从她进来的一刻便一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看,见提及胤禛她秀美的脸上才透出一点光亮来,心里作酸,她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是一览无余的,可是在今夜的灯光下,似终于安定下来般,美丽而宁静,散发着—种令人安心的美。
蓦然,胤禵感觉周身都冷了,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期待什么呢?绝望的心,为何到现在还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猝然间,胤禵一把拉住她细弱皓白的手腕,他的手有力却冰凉,艾薇一惊,想抽回,但他握得太紧,他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浓浓的苦涩与痛楚。“真的要断了吗?不能再试一下了吗?”
她缓缓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的嘴唇瞬间毫无血色,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如一头激怒了的野兽,恨不得吞噬掉整个世界,一张本来英俊的面孔却呈现出令人不寒而粟的阴鸷,钳住她的手似失去掌控般,越来越用力,她痛得蹙起了眉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他才惊觉般猛然松开,无措的垂下手,呆视许久,突地嘴角翘起,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刺耳,渐渐暗哑下去,揪人心般的苍凉声响起:“快十年了,守了你十年,最后不过是等来了这个结局,薇薇啊薇薇,我胤禵竟然也会为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霎时,恨上心头,一路走来,处心积虑,千辛万苦,是前世的债,需今生偿还,十年岁月,磨心炼身地偿还,够了吧,醒了吧,这场痴梦,断了吧。
胤禵嘲弄的轻笑,面上颤怵地掠过痛苦怨恨的神情。“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吧?连老天爷都要成全你们,发生了雪崩,可以让你们演出生死相许了解彼此心意,可以让我借此不得不退出,回京后亦可说你是死在了高原,那现在我是不是应该要大方地恭喜你终于能和他团圆了,又可以鸳梦重温了?”他冷笑着讥嘲道。
艾薇似被他的话语击到般,身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片刻,她凝眸看住胤禵,无声道:胤禵,你并不是那样的自私残忍,如果你不曾想放手为什么会给温同青机会?为什么会把九阿哥秘密遣人送来报写皇上身体日益衰弱,需尽快结束战争,速回京城的信函故意让我瞧见,好让我知道你急于求胜的真正原因,心生厌恶?又为什么那日派去尾随的士兵全是胤禛带来的亲信?
她看了许久,久得胤禵浑身不自在,心里怪怪的,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眸虽又清亮,可却如幽幽古井般澄净无波,似将什么都看透了,又似大有深意,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艾薇转身欲走,胤禵一把扯住了她。“有句话,我今日一定要问问——”
艾薇脚下一滞,回过身来。
“你……你心里可曾有一时半会的想起过我?”他神情有些狼狈亦有企盼。
半响没有回音。
艾薇终淡然道:“胤禵,我们都试着放开自己吧。”她眉儿轻弯,浅浅一笑,胤禵怔怔的看着,平日她的笑容总是极浅淡的,于他眼中却蚀骨销魂,一丝一缕总是情,可方才那一笑美则美,却莫名有股悲凉之气扑面而来。他心中已有悔意,嘴唇微张了张,欲说些什么,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胤禵茫然四顾,她抛下他走了,毫无留恋,这一回,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她。
为何她不能爱他?为何她心里只有他?为何无论他怎样努力,拼命追赶都追不上她?胤禵如醒过神般追出帐外,见着她走去的方向,停滞下了脚步,明明知道她定是去胤禛那,明明已决心斩断,但这一刻亲眼见着了,心里仍是酸涩难忍。天色渐渐灰暗,最后沉入苍茫,重重黑暗包围了他。
艾薇越走越疾,似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着般,走至清军营帐出口处,猛然驻足,闭了闭眼,悄悄吞下牙关咬出来的咸咸的血,伸袖抹掉眼角的湿意,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取出令牌交与守卫的士兵验查后步出清军驻营,停身回首眺望,一路看不见尽头的营房,昏昏浊浊的光线,早让人辨不清楚哪座是哪座,伫立片刻,她毅然离去。
结古草原一望无边,星罗棋布的驻扎着帐篷。
艾薇端着水盆掀帘弯腰才欲进帐房,便见胤禛许是早已醒了,依着衾枕,眼睛直望着入帘处。艾薇端着水盆直直站着,门内门外,两人互相呆呆凝视,夜风掠过,直吹得帐悬风铃响个不停,叮叮呤呤声声敲在心头。
艾薇缓过神,将水盆搁至帐角,取过巾帕低头搓了起来,这几日恍如一场恶梦般,想起仍心有余悸。他送回来时已浑身颤栗,一阵冷一阵热,清醒的时候胸口闷结得喘不过气,糊涂的时候额头又烧得像火炉,话都说不出来,面颊烧得通红。军医们忙忙碌碌施治,她只紧紧握住他冰冷冰冷的手,她坚信他定可以感觉得到。后来亏得军医下了好几帖猛药,他那忽冷忽热的症状才算退了去,人却已瘦得不成样子,醒时还总怕她担心的故作轻松,倒叫她心里越加酸楚。他一点点好转,她却变得不敢去正视自己的心了。
艾薇绞湿了巾帕,走至胤禛身边,细细端详他的气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看去精神尚可,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热度没有再升,略放下心,紧着心口又一荡不也知是喜是悲,缓过神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熬了些米粥,先喝一点好不好?”
胤禛轻轻颔首,声音虚弱沙哑:“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