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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上一路静候着青衣宫人,见尽欢帝现身便低了头施礼,却并不出言请安相扰。
宫人们的动作幅度机械般匀和,循着尽欢帝的行进,所有人尽皆得体欠身,低垂的眉眼温驯如已知死期将至的羔羊。
即使如此,逝水在个别宫人面上还是瞥到了额外的表情,是惊诧中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在木偶样的白皙面庞上瞬时绽放,又立刻湮没,只昙花一现的刹那尽数投射在偷偷觑向自己的剪水双瞳中。
半晌,枫叶带着些许甜美的气息慢慢飘散过来,逝水抬眼便见一颗几近三丈的高大枫树,偏下部分的枝叶斜斜倚着赤色的木柱,微微晃动的树冠便如漫天红霞一般。
枫树生长缓慢,至现在,大概不下数十年了。
轻风吹过,掌状三裂的赤红枫叶婆婆娑娑,摇曳不定间轻柔地擦碰着彼此,行云流水的‘哗啦哗啦’声便在秋日清浅的空气中绵延不断了。
逝水不觉缓步走下台阶,小心错开脚下铺陈一地的枫叶,站在树干边仰头望向支离破碎的天:枫叶叶柄纤细,只小小的风吹过便会一树招摇,如同燃起了冲天火光的叶子柔柔地摆动,从下往上看的灰白色天空不断变幻着纹样,分不清主动的遭劫,或是被动的无奈。
树干和枝桠粗糙,是不和顺的黑褐色,从底向上切割进画面,唯一刚健的枝条却更像是伏枥的老骥,对着泣血的残阳嘶鸣。
仿佛被本来便不灼眼的阳光刺到了一般,逝水微微闭上眼睛,欲要就势倚靠在参天的树边,冷不防却靠上了更温热的物什,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眸。
原是尽欢帝抢先一步贴身在树边,自然而然地接管了皇儿有些疲乏有些感慨的身体,而后好整以暇地伸出右手蜿蜒向上,一路无阻地凑到逝水唇边,将伸直的纤长食指覆上去,低声道:“嘘。”
逝水立刻噤声,半晌却听得尽欢帝开了口:“逝水知道‘枫树’的‘枫’字,怎么写么?“
“儿臣愚钝,不知。”
“木字在左,右为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尽欢帝抬眼看着树冠,继续道:“枫树是招风应风一类的树,不过先祖们命人种植,大概是因为观赏之用吧。”
逝水附和道:“先祖善措,殿旁枫树确实美轮美奂。”
尽欢帝闻言合了合眼,道:“那么,逝水喜欢么?”
“儿臣,自然喜欢。”
“是——么。”尽欢帝的语调突然低了下去,覆在逝水唇边的食指早已挪开,却是像断线风筝一般垂落在身侧,幽深的眼眸中亦是疲惫不堪的倦怠。
枫树明丽的赤色犹如颠倒众生的妖姬,却在身边两人的绝世风华中黯然低下螓首,闭起了本就搬眯的双眸。
逝水被尽欢帝突如其来的脆弱惊得忘却了耳鬓厮磨的尴尬,明晰的瞳仁弯成新月,不觉间便星星点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的寂寥,但是这么近距离的,呼吸可触的,还是史无前例。
这样才发觉,这人的寂寥,竟像是幽深的裂谷,又像是铺天盖地的暮霭,会不断吞噬周遭的事物,让所有欲图加以抚慰的人望而却步,束手无措。
所以龙袍裹挟,声名显赫的尽欢帝,只能更深,更深地陷进去,让闲暇时突然冒头的寂寥,一次比一次痛彻心扉。
虽然自己于这人而言,不过时戏耍的工具而已,但若是可以,真的好想,好像要看到这人真心的笑颜……
巴掌大的枫叶难以翻身,便循着风的方向在地上小角度地侧身,挪动。尽欢帝张了张嘴,问道:“那么,逝水有多喜欢?”
“喜欢到……”逝水回转过身,轻而易举地挣出尽欢帝的怀中,而后将手掌覆在树干上轻轻摩挲,良久方道:“想把它们连根拔起,改种其他。”
感觉到怀中的温度突然离身,尽欢帝恍觉有失,又听逝水不合逻辑的答案顿时失笑:“哦?逝水想改种什么呢?”
逝水第一次抬眼看着尽欢帝,一字一句地道:“南,天,竹。”
尽欢帝偏头想了片刻,道:“生小枝,叶叶相对而颇类竹。春花穗生,色白微红,结子如豌豆,正碧色,至冬色惭变如红宝颗,圆正可爱,腊后始雕。又名,蓝田竹么?”
“正是。”
尽欢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遮天蔽日的树冠,道:“南天竹枝干挺拔如竹,羽叶开展而秀美,确实绚丽非常,只是株高不足一丈,接管枫树之地,颇为不合吧?”
“父皇若将之作为接替枫树之用,确实不合,但若将之视为园圃花卉之类,便甚是妥帖了。”
“园圃花卉一类?”
逝水俯首,拱手恭谨地道:“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人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
尽欢帝略带惊诧地看着逝水突然郑重其事的举止,突然别过脸道:“如此——甚好,但逝水可知南天竹全株带毒,中毒之人重则呼吸麻痹昏迷不醒?”
逝水看着尽欢帝半侧的脸颊,心中忧思稍减,只抿了抿唇道:“若是父皇所养,南天竹决计不会有此异举。”
尽欢帝闻言索性转过身,掩去脸上陌生的表情,喃喃道:“如此甚好,甚好,父皇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品种,定然如逝水所说将它遍植于殿。”
遍植于殿,却只因一人生长,亦只供一人观赏把玩。永远不会背叛,永远笑脸相迎,永远无视俗世的光环,若是失去饲主便会死去,而饲主若是失去它便会空寂。
若是真有这样的品种,该有多好……
第九章 平分秋色(二)
日近中竿,午膳在即,尽欢帝却仍背对着逝水作着心态调整。
风过清香四溢,脚边刻意未清理的红叶相继奔逃,不知过了多久,尽欢帝方才转身看向逝水,正欲说什么,突然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启禀皇上,二皇子殿下求见。”
尽欢帝眉心微拢,虽是转瞬即逝,却被逝水尽数看在眼里,未及尽欢帝打发太监,逝水便出声道:“父皇,二弟若是有事而来,必得父皇亲自处理;若是无事,则为孝心所趋,父皇何妨见上一见?”
尽欢帝闻言挥了挥手:“让皇儿进来。”而后转向逝水,唇边漾起了挪揄的笑意:“逝水可是担心父皇不见天钺?”
察觉到尽欢帝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逝水立刻垂首:“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一时口快插言,请父皇恕罪。”
正说间天钺便一路‘呼哧呼哧’奔逃着穿廊越栏,赶着步跳下了台阶,急匆匆向着尽欢帝请了安,便疾疾跑到逝水近前一把扑住,亮闪闪的瞳仁里尽是担忧:“皇兄皇兄,天钺担心死了!皇兄被那些廷尉的人带走,又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董老师不和天钺说,母后也不和天钺说,天钺好担心好担心……”
逝水眉心稍颦:撞到伤口了——天钺人虽小,但是冲击力可不小,这么一扑一拽之下硬生生把快好的伤口给弄裂了。
想着如此,逝水却仍然俯下身,温温地笑道:“对不起哦,皇兄让天钺难过了。现在天钺看见皇兄好好儿的,应该不担心了吧?”
天钺奋力拽着逝水的腰带,拼命扬起小脸,透亮的眼眸慢慢地竟氤氲起一层雾气来:“才不是呢,今早禄公公对董老师说皇兄生病了,近日就不来上书房了,天钺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皇兄了,天钺好想好想皇兄的。”
逝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糟糕,哭了,要哭了……
“所以皇兄一定要快快的好起来,好起来和天钺一起听董老师讲四书,天钺不要一个人了,天钺不要再一个人上课了。”
“天钺一个人好难过好难过,母后也不陪天钺,宫里的小宫人都听母后的话要天钺一个人读书读书再读书,好烦好烦!”
……
小小孩童的抱怨声在廊道间越飘越远,尽欢帝的沉默,逝水的温文笑容让天钺更加拼命地倒起苦水来。
良久良久,尽欢帝在旁轻轻咳了一声:“天钺,快到午膳的时间了,天钺再不回牵凤宫和爱妃用膳,爱妃可就要派人在整个皇城里搜人了。”
天钺瞬时收声,偏头怯怯地看了看尽欢帝,便又转回头仰视着逝水,扁了扁嘴,黑亮的眼眸中尽是小兽般弱弱的乞求。
逝水看着几乎要挂在自家身上的小顽童,张了张嘴,而后抬眼看着尽欢帝道:“父皇,就今天一次而已,让天钺……”
“好,就今天一次,父皇派禄全亲自送天钺回去,好好儿地向爱妃说道说道,让爱妃不要管天钺管着么严了。”尽欢帝顺溜地阻住逝水的原意,自然接话,而后招手道:“禄全,送皇儿回牵凤宫。”
天钺眼巴巴地看着逝水,小手在腰带间抓了抓,却见逝水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温和无奈地笑道:“那天钺先回去吧,不要让古妃娘娘担心了。”
禄全随命走到近前,俯身说道:“二皇子殿下,和老奴走吧?”
至此天钺只能无奈地松手,低垂下沮丧的脑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一脸笑容的禄全渐行渐远了。
逝水看着天钺小小的身影消失,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还未回头便见尽欢帝踏上台阶,循着来时的路,一语不发地走去。
逝水默然,垂首跟在尽欢帝身后,不久便回到了房间。
跨进门槛后,尽欢帝复又出门,对着门边的宫人道:“吩咐御膳房调理些清淡的粥,等下送到房里来,在门口候着就好。”
逝水至此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皇知道的吧,天钺方才是想和父皇一起用膳的,就一次都不行吗?”
尽欢帝转身看着逝水,却并未答言,只伸手抚向逝水的腹部,道:“伤口,裂开了吧?已经忍痛听了那么久的牢骚,还想憋着和天钺一起用膳么?”
说着尽欢帝直接走向床边的小柜,拉开小抽屉来取出前几日用的小瓷瓶,而后回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外袍脱掉,磨磨蹭蹭的想要着凉么?”
逝水呆滞的表情稍微收了收,手脚不利索地将腰带解开,却见尽欢帝皱了皱眉,而后将手中的小瓷瓶向着逝水扔过来:“这次自己涂,等会儿粥来了就自己吃,父皇有事先走了。”
父皇有事先走了……
逝水看着尽欢帝没头没脑说完,便折身走向门口,还未推门却又停下动作,道:“不要乱动,不许让伤口再裂开。粥来了之后不许挑三拣四,全部吃完。”
不要乱动……
全部吃完……
最后的叮咛如雾如云般飘散在空气中,逝水稍稍平静的面部顿时又覆上了呆滞的表情,眼见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安然地阖上,身着龙袍的身影鬼魅一样,倏然便消失了。
倏然便消失了……
逝水垂首再看看手中的小瓷瓶,轻轻晃了晃:快,没了呢。
那这人的‘有事’,不会是去拿药了吧?
逝水连连摇头驱逐掉这个念头:怎么可能?
首先,就算皇室用药也不会如此珍贵,因而不必亲自去拿;其次,自己只是个戏耍工具而已,就算担忧,也不必当即去拿;再次,午膳时分,这人决计不会在这里和自己粗茶淡饭清汤寡水……
摇头,再摇头,三摇头,逝水终于平复下了有些飘乎乎的心情。
捏紧掌心的小瓷瓶,逝水唇角却泛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笑意:不过就算如此,为什么心中的幸福,还是像八字响炮一样细细碎碎地点燃了呢?
第十章 平分秋色(三)
尽欢帝直走出逝水的房间,只身便去了御书房,连门边的宫人一并遣散,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而后退回木椅上,等待。
而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尽欢帝一直空着腹,用自己绵长的岁月,证实着悬久未现的心路历程:
静坐的时光,无聊又漫长;静坐等待的时光,无聊漫长又憋屈;静坐等待下属的时光,无聊漫长憋屈又无处发泄。
尽欢帝自掌权之后,还是第一次等待如此之久。
在沉香木的气味由清雅转向甜腻的时候,尽欢帝不耐烦地起身,在偌大的书房中踱步,邪肆的凤目逐渐地就眯了起来:宿尾,若不是孤有事相求,就算是你,也照废不误!
空气逐渐凝著,尽欢帝细细碎碎的踱步,伴和着愈发不耐的心思,逐渐失去了不紧不慢的调子。
不经意间回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便见原先的木椅上已然慵懒地躺了一个人,全身被一件巨大的黑袍裹挟其中,高低胖瘦无从推测,甚至年龄性别都无处入手。
虽是坐在帝王专属的位置上,且面对着尽欢帝愈发犀利的目光,那人却丝毫没有拘束失措的颤抖,靠着扶手支撑在下颌的手亦是倚地自然而然。
察觉到房间内逐渐卷起的冷冽风暴,那人方才从木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恭谨地道:“宿尾见过主人。”
简短的见礼,是琴瑟合奏时悦耳缠绵的嗓音,透着人间少有的淡然魅惑,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