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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从董老师那里吧。”逝水松开毛毛的领口,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
“逝水不要误会,董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过分坚持原则,所以父皇不罢他官,是为了维护国家法度,与逝水无关。”尽欢帝的眼神有些躲闪,仿佛在掩盖被人说穿心事的情绪。
“儿臣从未如此想过啊,父皇何来误会之言?”逝水困惑地问了一句,而后又垂眉开始思索。
“唔,这个,没什么。”尽欢帝嗫嚅着看了看逝水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有些尴尬地向门槛走去。
“父皇。”
“啊,什么?”
“父皇的寿辰是下月初二,近来也要开始筹备了,儿臣住在永溺殿会不会添麻烦?”
“……”
“父皇?”
“逝水的宫殿仍在修葺中,宫中没有多余的宫殿了。”尽欢帝睁着眼睛,瞎话说得无比顺溜,脚下亦是未曾乱了分毫。
“那,父皇曾与儿臣提过,想要和儿臣比比谁先跑到千秋亭吧?赢的人可以许愿,输的人无条件服从,父皇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尽欢帝驻足,而后回身,温和地伸手将逝水雪白的帽檐摘下来,又理了理被帽子压乱的发丝,眼里溢满了宠溺:“天冷了,逝水是看上了前几日杨川上贡的镂空错银龙纹手炉了吧?”
逝水乖顺地立在当地,毛茸茸的狐裘衬着温如冠玉的俊脸,愈发显得丰神雅致,清秀脱俗。
轻轻摇了摇头,逝水仿佛被‘手炉’触动了心弦,便略带犹豫地问道:“如父皇所说,天冷了,儿臣殿中宫人又少,不知管事的太监有否循着惯例分发御寒物品于殿上?”
“此等小事,父皇怎会过问。”尽欢帝漫不经心地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那,儿臣可否回殿看看?儿臣自出狱以来便从未回殿,儿臣怕殿中宫人不知儿臣近况如何,会心生忧切。”逝水吞吞吐吐,却依然说完了心中所想。
“殿中宫人?”尽欢帝微偏过头看着逝水,而后假作无意地道:“哦,逝水的随侍宫婢,叫什么,墨雨的吧?”
逝水有些诧异于尽欢帝的记性,却仍是乖乖点头,而后有些期许地等着尽欢帝的下文。
“对了,父皇有没有和逝水提过,”尽欢帝却只撇过了逝水满面的期待,背负过手去,为了惩戒某人对于宫婢的过分关切般,恶作剧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午时的茶点里,御厨特地上了一道‘鱼香稣烙’啊?”
——‘鱼香稣烙’,字字清晰,其中‘鱼’字,重读。
说完后,尽欢帝眼中的不满消匿地无影无踪,只是看着面前立刻丢盔卸甲地丢下了欲要回殿话题,瞬间石化了一般的逝水,嘴角一跳一跳地,就绽开了无比华丽笑靥。
第三十章 猫鱼之争(二)
月前皇儿的第一次彻底失态,至今仍历历在目:
晚膳时分,御膳房特特地做了糖醋熏鱼,切地小条小条地沁满了浆汁,周边点缀了精致小巧的花雕,骨刺皆去,芳馥扑鼻。
含在嘴里咀嚼了几下,便让侍食太监夹了一块到皇儿碗里,那时的皇儿面色已然不善了,却只小幅度地拢了拢眉,拈起筷子在白嫩的肉上点了一点,抬眸怯怯地道了句:“父皇,这是鱼吗?”
表情带着点抗拒,眼神里尽是挑食小孩的委屈,皇儿淡雅的脸说不出的可爱。
不自觉地笑笑,而后温柔地回道:“是啊,浅海鱼,千里迢迢运回京师,换了几批海水,好歹还是生活着送到了御膳房。”
皇儿的表情愈发僵硬,筷子半晌没有动,挑眉的小动作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便问道:“逝水不吃么?挑食对身体不好哦。”
皇儿没有回应,点在碗里的筷子都快把鱼肉搅烂了。
“唔,看来逝水很少吃鱼啊,这样可不行哦,对身体不好呢。父皇记下了,以后晚膳时分桌上要多几道有鱼的菜,把逝水以前少吃的都补回来。”
皇儿脸上陡然现出了视死如归的神色,右手抖了抖便夹起鱼块,看着像是屏住呼吸了一般将它塞进了嘴里,而后一口咽下,狰狞了小脸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不是,不是父皇想的那样的……儿臣不挑食,只是这个鱼,这个鱼它……”
“它怎么样?”兴致一起,自己乐地托起腮帮,一脸认真地等待起皇儿的下文来。
“它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儿臣只是见它做的好看,所τΧΓЛ¤Ψēι以舍不得吃它。”皇儿呼哧呼哧地编派出几个形容词来,明润眼眸已经逐渐氤氲起了疑似泪水的光泽。
“入口即化?怪不得逝水一口就吞下去了,也不嚼一嚼。”
“嗯,嗯,吃起来味道比看起来还要好,比儿臣以往吃的好上太多了。”皇儿白皙的两颊悄然泛红,喉头一颤一颤地好像在排斥刚刚经过的鱼肉味道,嘴上却还在澄清着‘挑食’的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眼前活色生香的图景实在太过好玩,自己终于忍不住心里邪恶的想法,起身亲自夹了块鱼肉,也不顾‘菜不过三口’的先祖遗训,立马就将筷子伸到了皇儿嘴边,一脸好好父亲地道:“这回细细品一下,一定更好吃。”
“父皇。”第一声,皇儿扁了扁嘴,眼里尽是恐惧,清越的声音带着颤音,唤地自己一阵酥麻。
“父皇!”第二声,皇儿惊恐地看着自己铁了心送过去的鱼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
“父……皇……唔……”第三声,趁着那‘皇’字出口时的小嘴微张,软绵绵的鱼肉顺手就丢了进去,而后浅笑着收回手,满怀期待地等着皇儿的反应。
……
第一秒,皇儿似乎是为了证明他不挑食,所以乖乖地将鱼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但是面部不受控制地,惨不忍睹。
第二秒,皇儿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毫不遮掩地怨愤起来,狭长清浅的瞳眸却是透着浅红的媚色,亦嗔亦诱,还带着小小的委屈。
第三秒,皇儿喉头一紧,看似咽下去了。
第四秒……没有那么慢,几乎是第三秒的一瞬间,只听得‘呕——”的一声,眼前便一片狼藉。
真的是一片狼藉,抬眼时但见皇儿抿唇,掩住起起伏伏的胸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面前的自己袖口的一滩湿渍,唇角还残留着呕吐后少许的残留物,散落的发丝遮掩了眼中的神色。
还未等自己出言,宫人太监便跪倒了一地,哆嗦地口呼:“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有的甚至还自动打起了耳光,生怕自己迁怒,像以前侍食出错那样来个一众掌嘴杖责,或是盛怒之下鞭笞至死。
东间雅致,杯碗盘碟合意,一时间用膳时的轻松氛围便已然消失地七七八八,只剩了一干人等悲悲切切的乞求讨饶声,腻歪地如同驱之不去的蚊蝇。
半晌,皇儿方才平复下被鱼肉刺激的肠胃,收回了之前失态,袅袅做起了请罪的事。
出乎意料,又也许在意料之中的,皇儿只是离开膳桌,掀起下摆跪下身来,盈盈一拜,从容地道:“儿臣近日脾胃不调,请父皇恕罪。”
鼻息间已经缭绕了呕吐物特有的酸臭味,原本干净地纤尘不染的袖袍浸润在污秽中,而皇儿面上,似乎毫无愧疚之情。
只是不知为何,素来喜爱干净,连别人筷子沾染过的食物都接受不了的自己,只是淡淡地抄起腰际的佩刀,干脆利落地割下了弄脏的边角,而后扫过眼去,对着跪倒一地战战兢兢的宫人们道:“告诉御膳房,今日的糖醋熏鱼味道不佳,倒有催吐的功效,罢了主厨,染指此菜者官降一品。”
一语既出,哀求声顿时喑哑,连镇定赔罪的皇儿脸上都浮现出了难以置信,转而羞惭敛眉的神情。
其实何止他们,连自己,都被过于明显的袒护和移迁罪责吓了一跳。
但是,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将污秽之物吐在父皇身上,已是不敬之罪,就算施施然道声‘脾胃不调’,也无法安然逃脱庭杖之责。
不知因何原因,反正自己决计不会命人将皇儿拖倒在地,狠狠杖责上几十下,但众目睽睽的是皇儿毫无诚意毫不畏惧的负荆请罪,甚至呕吐的借口都是信手拈来,让上位者无法就此宽恕犯错之人。
闲传宫事的本领,宫人们自然是有的,若是自己就这样放过此事,那几天后各个妃嫔王孙,甚至达官显贵的府邸内,便会盛传一个消息:
大皇子殿下在晚膳时吐了皇上满身,皇上却并未追究此事,而是一笑而过,全无责罚。
如此,自己对皇子的偏向和喜爱,乃至捕风捉影的‘定下太子’,便即刻沸沸扬扬了。
——自己莫非已经不舍得,让皇儿卷入无谓的风波了么?
第三十一章 猫鱼之争(三)
“父皇,儿臣……”
“嗯,午时尚早,逝水陪父皇先去书房画幅画如何?冬雪快来了,丹桂已谢,梅花点点更殷红别致呢,父皇等不及要留下心中梅花绽放于皑皑白雪的光景了。”
“父皇,儿臣脾胃……”逝水的下半句话卡在喉头,看着尽欢帝的衣角翩飞,留给自己的背影都渐行渐远了,只能低低自言自语了句‘脾胃不调,怕又会吐了’,而后快步跟上。
永溺殿内的书房,窗开向了太阳,对着满园应时应景常移常新的林木,不独代代诗人咏颂的细雨飘雪引人遐思,甚至连狂风秋霜都含情脉脉。
因而作画之时,只消向着窗外瞥上一眼,那构图框架便自然而然的全是意境漫漫,美不胜收的了。
但是现在,窗关上了,而那一树的冬梅花苞,也一并被拒之门外了。
“父皇不是要画梅花么?”逝水侍立在书桌旁,掌心拈着细腻的椭圆形墨锭,力度适中地在端砚上研磨着,头却偏向了紧闭的窗户上,略带疑窦地发了问。
“是啊,父皇说了要画‘心中’的美景啊,与外面苑子的风光无关,而且,现在反正也没有下雪呢。”尽欢帝安然坐在圈椅上,上身前倾,弓起手背来托着腮,幽深的眼眸钉牢在逝水身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到现在,仍然会一不小心就被皇儿夺了关注去,就像之前教授孝经,调教琴瑟,协同书画,同桌用膳,御花园漫步,共赏周遭小国上贡的新鲜玩意儿……
还有现在的,甚至只是站着研墨的动作,自己的眼睛,仍然舍不得错了开去。
看皇儿因为自己方才提及的‘鱼香稣烙’而轻拢了眉心,手中虽是细细地将墨锭打着转儿,眼角却慢慢溢出了忧色——对‘鱼’这种食物的,从心理到生理都厌恶反感到了极致,却必须,而且即将面对的忧色。
虽然已经习惯了皇儿淡雅的眉眼,不落尘世的风姿,却仍然沉溺于他可爱的神情,失措的举止,和被自己假作无视的辩驳,光是想着而已,心中巴不得就想逗弄他。
啊呀呀,这算是恶趣味了么?
“父皇,好了。”逝水轻车熟路地将墨锭放回匣子内,抬了眉,乖顺地像只小狗。
某一瞬间,尽欢帝仿佛看到了一条毛蓬蓬的尾巴,在逝水尾骨上摇啊摇的,没了个完。
于是尽欢帝笑笑,起身佯装在宣纸前度量,眼角却瞥向了逝水那边,温声说道:“研墨时人心要正,墨才会正而均匀,父皇看现下这墨似乎有所偏斜梗涩,逝水方才不专心了吧?”
“父皇……”
“逝水在想什么呢?午膳么,孝经么,还是父皇提及的手炉?”
“儿臣在想,嗯,午膳,儿臣……”
“午膳还要好一会儿呢,逝水这就饿了?”
“不,不是,儿臣脾胃……”
“嘘——”尽欢帝将手指轻点在逝水唇瓣上,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说道:“逝水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逝水讶然,而后顺从地偏头,沉默,静静地听了起来。
门边偶有宫人悄然走过,群袂相擦,靴底触地;窗外偶有风过,花叶相交,落红翩跹;房内偶有两人的目光相逢,心跳相抵,互不干扰。
将手指收回来,尽欢帝偏过头来,自然地倚靠在桌沿,心绪早已不在所谓的作画上:
皇儿认真的样子,突然显得有些笨笨的执拗,难为自己只是为了转过午膳的话题去而随便挑了句话,竟还能搭上这样好玩的景色。
于是尽欢帝假戏真做,恍然,欣喜地倾听着,只邪肆的凤目不时扫过逝水愈发迷惘的脸,眼底的笑意逐渐地,就溢出来了。
然而还未等那笑意牵动薄唇,尽欢帝的耳朵里就填进了‘笃笃’的声音,舒缓有序,不过四下便倏然停止,只尽欢帝的表情,在它刚出现的时候,便陡然严谨了起来。
逝水自然也听到了,因为自幼练武,如今内外功均属上乘的关系,他听得比尽欢帝,还要清晰上了几分。
他还知道那个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从多高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