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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身高,这身形,这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那个,自出生之时便守在身侧,从来都为自己考虑周全,不甚顾忌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颇为口无遮拦的,深得自己信赖的暗卫,宿尾。
而且,要论到十数载来久居宫中,这时间,倒也能对上七八分。
尽欢帝在心中回忆了一下宿尾的身影,忽然又轻轻摇头。
不对啊,这人是黑发,而宿尾,是银发,看宿尾的样子,健健康康的也不像是走火入魔,身患隐疾之类的,会让好端端一头青丝瞬时便白了的。
“父皇,儿臣可否去楼上仙师的房里看看?”
逝水看着尽欢帝光站在原地上,半晌没有挪身子,心中焦急,便有些局促地牵了牵尽欢帝的袖子,朝碰上楼梯那里努了努嘴。
“可以啊,不过逝水要小心些,不要把仙师的东西换了位置,仙师会不高兴。”
尽欢帝浅笑,利落地放行,看着逝水毫无顾忌,施开轻功,飞身便上了二楼,大概是径直奔着仙师的屋子里去了,便鬼使神差地回头,伸手捞下了墙上的画像。
尽欢帝一手拈着画像顶端,用上佳玉石所制的卷轴装,一手托着下边缘,抿唇又细细打量起那青年身边的景物。
天高云淡,视野开阔,青年似乎是站在峭壁边上的,高处的劲风猎猎,卷起了青年的衣襟黑发,青年负手而立,挺拔如松,却不是抬头看着苍穹,而是微微低首,似乎是在看底下深不见底,让人有些莫名胆寒的悬崖。
青年所立的悬崖另一商,还有一座高山,两山对峙处的剖面寸草不生,盘曲嶙峋的巨大石块时有向外凸出,工笔细细描绘地甚是明晰。
山,是好山,景,是好景,人,是‘好’人,意境,也是好意境。
只是根本没有半点蹊跷。
尽欢帝有些失望,转身看着楼梯,想着要不要上楼看看,便随手把画像放在了供桌上。
只尽欢帝刚一转身,宽大的袖袍无意间拂在画像边缘,‘扑’的一声,便将本是挨着桌缘的画像拂到了地上。
尽欢帝有些烦乱,俯身把画像捞了起来,匆匆一瞥间登时吃了一惊。
画像的背面,本该是纯白打底,随着年月有些发黄了的宣纸上,意外地惊现了几抹青灰的色彩,与画像正面描绘了峭壁怪石处,好似是正反两面,对应地天衣无缝。
尽欢帝心中一震,忙伸手去抹宣纸,想要再让它浮现些什么,却发现无论怎么抹,都没有再显现出来其他的东西。
“怪哉。”
尽欢帝拢了拢眉,而后一手卷起画像,细细查看了一下刚才画像悬挂的墙壁,摆放的供桌,和掉落的地面。
墙色发黄,土灰有些脱落,但也还算平整;供桌被虫子蛀了一些,上面端正地安置了个小铜炉;地面上更是干净地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异常。
——等等。
尽欢帝将眼睛定在了供桌上面摆放的小铜炉上。
宿尾只是假扮仙师,也没见他诵念道号,装模作样抬个炼丹炉,紫金宝鼎什么的进来,为何要上小铜炉,扑香灰,插香烛,好生将这不是道士鼻祖的青年画像供奉起来?
尽欢帝看着香烛上袅袅升起的几缕白烟,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画像背面好像也没什么异常,自己将画像拂下去时,画像先是摊开着,落在了供桌上,也许还沾染到了铜炉,而后才跌到地面,这墙面供桌地板三处,也只有这个铜炉有些蹊跷了。
尽欢帝稍稍思量,心中清明,便把画卷再展开,将背面悬空放在白烟上,来回挪动,让烟雾慢慢渗透了进去。
白烟往上升起,碰到画像时,有些发散开来,有些却湮灭了进去,同时发黄的纸面上,缓慢地显出了彩绘的痕迹。
半晌,工笔描绘的图像几乎遍布了整个画像背面,尽欢帝方才抽回手来,排开卷轴,放在眼底细细打量。
这一看之下,尽欢帝终于也大惊失色。
虽然尽欢帝料想过这个可能,刚开始也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尘埃落定,推测敲定之时,尽欢帝仍然有些不知所措。
画像的背面与正面,与人的正反两面相对,所以这画像翻转过来,便是那青年的正脸。
黑发拂面,眉飞入鬓,星眸生辉,弯唇浅浅一笑间,过分妖娆的脸上很有几分闲云野鹤,不流于俗的气度。
即便他是黑发黑眸,即便芸芸众生中人有相似,尽欢帝仍旧下意识地认定,这人,是宿尾无疑!
“怎么会——”
尽欢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非,宿尾便是父皇三十六岁那年遇上的仙师?
那难道,宿尾这些年之所以能不断出现在自己身侧,是因为他本来就身居丹药房,隐于皇宫之中?
而仙师蒙父皇薨后,之所以无故离开丹药房,自行消失行踪,是因为怕被自己发现,他原来就是暗卫宿尾?!
纷繁的疑惑缠绕上心头,尽欢帝捏紧了手中的画像,几乎有咱头晕目眩的感觉。
“父皇?”
尽欢帝恍惚间听到逝水的唤声,连忙将画像仓皇藏到身后,回身便看见逝水远远站在扶梯上,面露懊恼。
“逝水没有发现么?”尽欢帝镇定了一下心神,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儿臣小心翻检了许久,发现仙师的东西精简至极,而且几乎都是宫里分派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逝水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释重负,而后走到近前来,侧目看着尽欢帝背到身后,似乎有些僵硬地拿着什么东西的双手,困惑地问道:“父皇身后是什么?”
“没什么。”
尽欢帝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正面向外举到胸口,摊开在逝水眼前,解释道:“父皇把墙上的画取下来了,正想挂回去。”
尽欢帝说着,忽然发现香火消散后,背面的人形在逐渐隐匿,轮廓线条早已模糊,渐渐地连厚重的青灰色墨迹也消失了。
“儿臣替父皇挂上吧。”
逝水笑着上前了一步,伸手便要接过画卷,冷不防尽欢帝一缩手,瞥了一眼还没褪尽的画像背面,有些紧张地道:“等一下。”
“等什么?”逝水挑了挑眉。
“等……等,等父皇,自行挂上便好了。”
尽欢帝结结巴巴地憋出支离破碎的答复,而后用身体遮掩住整幅画像,小心翼翼地捏着上端玉石的边缘,挑起画像上粘附的细线,慢慢套进了墙上的钉子里。
逝水看着尽欢帝有些异常谨慎,似乎是在瞒下什么事儿的举动,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那幅画卷,虽然疑窦丛生,却终是什么都没有问。
父皇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必然是有父皇的理由,自己也不好再四问询。
父皇是一国之君,总有些要隐瞒的事情,虽然自己不甘心,又好奇,但是,也只能闭口不谈,免得让父皇厌烦。
“逝水。”
尽欢帝缩回手,回身看着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逝水,想了想,然后说道:“父皇要在这里等仙师回来,逝水先回永溺殿吧。”
“儿臣可以陪父皇一同等候。”
逝水站定没动,扁着嘴似乎有些撅气,尽欢帝见逝水不愿先回,只能加重了语调,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道:“父皇有事情找仙师商量,逝水还是回避得好。”
回避得好?
逝水惊诧地抬眼看着尽欢帝,对自家父皇突然严厉见外起来的语调,一晨有些难以适应。
“逝水听到了么?”
尽欢帝见逝水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依然立在原地纹丝未动,便拢了拢眉,问话间不知不觉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仪。
逝水终于垂眉,稍稍吸了一口气,忍下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涩,谦恭地答道:“儿臣遵旨。”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九章 不欲留,不欲走
待到宿尾从菱儿殿上回来,已是日沉时分,冬季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三丈开外便已经模糊不清。
宿尾在离丹药房数丈之遥处,便停了下来,对跟在后头腥风说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小公主就快醒了,你去找雨丫头商量对策吧。”
“如此好心?”
腥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宿尾,见他斜过脸来,浅笑着说道:“事不宜迟,快去吧。”
腥风扬了扬眉,而后转身翩跹离开,青色的衣摆在竹林间摇曳了片刻,便消失在昏黄的夜色中。
宿尾倏然收回脸上的浅笑,而后加快了速度,走上七级台阶,直接推开门来,站在门槛上说出一句:“主人,还没走么?”
“宿尾知道我会来?”
尽欢帝从门后闪出身来,有些意义不明地看着宿尾。
“宿尾的医术,主人心知肚明,第一次替小公主诊治后便已好了,主人火烧火燎又让宿尾去一次,大概是想把宿尾从丹药房支开吧。”
宿尾从容应对,方才让腥风去寻墨雨,也不过是宿尾觉察到了尽欢帝还没离开,所以欲要支开她而已。
“猜得不错,那宿尾能否猜到,我为何要支走你?”
尽欢帝颔首,而后紧紧盯着宿尾,似乎在紧张他接下来会说出的话。
宿尾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宿尾不清楚,主人可是对宿尾心存怀疑了?”
近日里跌宕起伏,小违大概开始怀疑自己带来的道童了。
不过,这丹药房里,四壁皆空,干净至极,可还真没东西可以让小违起疑的,这番小违像是白跑一趟了。
“我要来丹药房查探,乃至刚踏入这里时,对宿尾丝毫没有怀疑。”
尽欢帝看着宿尾淡定自若,毫无担忧之色,便折身走向了供桌,伸手拨弄着上面插着的三根香烛,缓缓道出两个字:“但是——”
宿尾看着尽欢帝的动作,忽然心中一沉。
小违可是,发现了那画像背后的玄机?
“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了。”
尽欢帝扬手,轻轻扯下了墙上的画像,而后将已经褪尽墨色的背面朝着宿尾,一字一句地问道:“宿尾的过去,我以前从来不介意,但是现在,我需要宿尾的解释。”
解释?
小违果然已经发现了。
宿尾吃了一惊,反倒没有张皇,只是从容接过尽欢帝手中的画像,双手各捧着上方玉石的两端,很珍惜地挂回了原位,喃喃地说道:“小心一些,这是主人父亲唯一的一幅丹青。”
“这画是先帝所作?”
“嗯。”
宿尾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又伸手正了正画像,然后才扭头看着尽欢帝,有些文不对题地问道:“大皇子可有见过此画?”
“我没有给逝水看过。”
尽欢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眯起眼睛来,说道:“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想要的解释,不允许你有半点搪塞。”
“宿尾岂敢。”
宿尾低低回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欣然于逝水的仍然未知,而后走上前,不由分说牵住了尽欢帝的手,带着他一道走到竹桌边,拉开竹椅让尽欢帝慢慢坐下,平心静气说道:“画上之人,确是宿尾没错,当年小违的父亲微服,恰巧遇上了宿尾,之间发生的什么事情,小违应当没有兴趣知道,结果便是,宿尾随先帝到了宫里,以仙师的身份驻守丹药房,十数年如一日。”
宿尾敛眉,脸上带着亦真亦假的笑容。
尽欢帝觉得宿尾似乎心伤,便也不由得放轻了语调,有些好奇地问道:“画上之人是黑发黑眸,宿尾却是银发赤眸,发色尚可理解,何故连瞳眸都会变色?”
“主人怎的小孩子性情了?”
宿尾忽然挑眉,嘴里‘扑哧’一声。
尽欢帝有些尴尬,恍然觉得宿尾像是成了长者,正在语重心长地回答晚辈的疑惑,半点没有主人下属的氛围了,便清了清嗓子,辩解道:“问这个问题,怎的是小孩子性情?”
“宿尾发色眸色变化,亦如宿尾今日穿了何种服饰一般只是琐事而已,主人好奇,可不就是小孩子性情么。”
宿尾的语调愈发慈祥。
尽欢帝知道宿尾所言不错,这不过是琐事,与宿尾是何身世,与宿尾怀何目的几乎没有关系,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搞清楚而已,现下被宿尾一语道破,尽欢帝只能又轻轻咳一声,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宿尾是先帝的仙师,为何要守在我的身侧,先帝驾鹤西归之后仍然滞留宫中,为我效力?”
“宿尾与先帝有纠葛,主人是先帝的血脉至亲,宿尾放不下。”
“何种纠葛?”尽欢帝追问不放。
“宿尾于先帝,是怨恨,却又离不开。”
宿尾声音有些颤抖,却仍然勉力维持了面目的平静,甚至还牵起猩红的唇来,似是自嘲般续言道:“而先帝于宿尾,则是束缚,囚笼,不愿赐予去留的自由,主人可要宿尾解释得再详尽些?”
尽欢帝看着宿尾,默然。
如此看来,便是先帝为了一己贪恋,强留所喜之人于身侧,致使双方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