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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纹丝不动,正要再唤声“殿下”,衣袖被人一扯,回头李泌在身后朝他缓缓摇头,他只得拼命忍住,三缄其口,眼睛却眨也不敢眨的盯着李俶。
忽见李俶朝前晃了一步,踉跄着扶住身侧桌案,稳住身形,严明惊呼声尚未出口,听到李俶“哦”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琴声如飘渺烟波,似乎由不远处传来;又好象是来自漠漠天际;时而清越和雅、时而婉转缠绵,时而洒脱空旷……无处不至、无所不在;如浮云荡邈,若空缀清泠。
沈珍珠便在这悠扬琴声中慢慢苏醒过来。头顶是华美帐帷,数十绺淡蓝锦带流苏四角垂下,钩悬冰绡;帘挂明珠,四面雕梁绣彩,气象甚是堂皇富贵。玉阶之上,朦胧一名女子背影,华服高鬓,身材曼妙,正抚琴而奏。
沈珍珠轻轻嗯了下,那女子耳尖,立时停下弹奏,裙裾随风掠过,翩翩然已至沈珍珠床侧,沈珍珠方始看清此女子,二八妙齡,颜容艳丽,美若天人,沈珍珠虽是女子,见之也不由心旌摇荡。此等浮华炫丽,总不是自己已经魂归离恨天,魂魄已抵天宫玉宇?沈珍珠抚胸口,仍是隐隐刺痛,遂将此荒唐念头放诸脑后,深知自己并未死去。
那女子见沈珍珠醒了,轻启皓齿,嘤嘤笑道:“沈妃姐姐昏迷一个多月,总算醒了过来。”见沈珍珠满面愕然,接着说道:“我姓张,名涵若,姐姐今后唤我涵若便是。”
见沈珍珠要起身,上前轻扶着她道:“姐姐重伤未愈,还是卧床休息为佳。”
“涵若,”沈珍珠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声音艰涩嘶哑,她不由苦笑,又得卧床休息,从生产以后,自己仿佛便与床打上了不可解的交道。“是你救了我?”
张涵若摇头笑道:“不是我。小妹只是受人之托,将姐姐你置于我这里照料而已。”
“那这是何处?”沈珍珠疑惑着,安庆绪那一剑寒光凛冽,此时犹在眼前。
“此处原是太子别苑,姐姐所在是太子良娣居室。”张涵若微笑答道。
沈珍珠方知此处似曾相识之感由何而来,她过去也曾被邀来过太子别苑。心中对面前这位张姑娘的身份更为惊疑,她是何人?她开口便称自已为沈妃,想已知她身份。长安已乱,她为何能居于太子别苑?到底是谁救的自己,谁托她照料自己?
“姐姐不必惊异,”张涵若见沈珍珠面现讶异,爽然一笑道:“涵若就实话实说了吧。是安庆绪托我照料你的,至于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沈珍珠一怔,但见张涵若喜笑嫣然,似是知晓安庆绪与自己之间的瓜葛,却无任何异状,若无其事的说道:“姐姐不必有所顾忌,我与安庆绪虽是未婚夫妇,其实我们二人正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他不想娶、我不想嫁,无奈迫于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沈珍珠见此名唤张涵若的女子美艳聪颖,实是世上少有,让自己亦有自惭形秽之感,放诸世间任何一个男儿,恐怕均求之不得,不知安庆绪为何还瞧她不上;安庆绪的品貌武功,也是万中无一,不知为何偏偏不入张涵若之眼,直叹世间事真是造化弄人,奇怪支离。想起她的姓氏,忽有所悟:“当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人,莫非是姑娘的……”
张涵若眸中晶亮,掩口点头笑道:“姐姐果然绝顶聪明,难怪安庆绪对你如此难以割舍,张守珪正是小妹祖父。”原来,当年安禄山仅是张守珪手下一名捉生将,由于骁勇善战且善揣张守珪心思,为其赏识,收为养子,渐而重用,无张守珪,便无后来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开元二十七年张守珪因谎报战功被贬,安禄山虽表面与其摆脱干系,私底下仍是极为敬重张守珪。且张守珪任节度使多年,虽然被贬,实则仍将幽州及周旁诸郡军政大权操纵在手,此番叛军之中,定有张氏之兵力。虽不知其势究竟有多大,但从安庆绪与张涵若之婚约上看,绝不可小觑。难怪张涵若敢将自己暗地收纳,一来无人会料到安庆绪有此一着,二来无人敢来搜索。
沈珍珠病后说话吃力,倒是张涵若性情爽朗,颇有将门虎女之风:“长安城方被攻下,陛下(指安禄山)便派人接我赶到长安,要为我与安庆绪择日操办婚礼。那日安庆绪将浑身是血的你偷偷抱入这别苑,那神情把我吓得心惊肉跳,不过他别的不行,医术倒真是高明,忙活半夜,总算把你救活。”沈珍珠听着只是暗自叹息,既然杀我,又何必救我?如今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躺在这里,你到底意欲何为?这样想着,胸口的痛渐渐加重起来,不禁捂胸蹙眉。
张涵若看在眼里,从床畔一只碧玉小瓶中取出两枚丸药,喂与沈珍珠吞下道:“安庆绪说过,他那一剑已刺穿你的肺叶,以他之能,只能保你性命,不能保你痊愈,你日后须得时时谨慎小心,不可伤心忧劳过甚,不然轻则有气喘之症,重则危及性命。”
沈珍珠默默吃下药,不得不问道:“安庆绪呢?他到底想将我怎样?”
张涵若放下药瓶,想了想,似是想起某件好笑之事,面上忍俊不禁:“他自从治好你以后,就再也没来过。我瞧这形势,并不止你要问他想怎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当怎么做。”
正在讲话间,一名侍婢叩门禀道:“小姐,薛小姐到府拜访。”
张涵若一听便着急出去,对沈珍珠道:“姐姐歇息,小妹出去一下,那丫头古怪精灵,再不出去,只怕她就窜到这里来了。”
哪想话音未落,一个娇小的身影已闪入内室,娇声说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不然都不知道张姐姐又在人后说坏话。”来者只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身量未足,俏细脸儿,小小的鼻子,极是可爱。她看见卧于床上的沈珍珠,不由嗔道:“原来张姐姐有了新朋友,就不理老朋友了。”
张涵若对她颇有些无奈,说道:“你没见这位姐姐身子不适卧病在床?”又对沈珍珠道:“这位鸿现姑娘,是右路将军薛嵩的大小姐。”
“哦,这位姐姐病了?”薛鸿现一窜而上,握住沈珍珠的右手,道:“姐姐看着面善,姓甚名谁?我好喜欢姐姐。”沈珍珠右手经她一握,忽觉一股暖流由手心奔涌而上,缓缓行遍全身,原本胸口疼痛,此时竟大有缓解。沈珍珠虽不懂武功,但往常曾听李俶提过,便知薛鸿现此时用的是极上乘的内功,虽不知她的功力与风生衣、安庆绪相较会是如何,也不禁暗自吃惊,想这小小年纪的女孩竟是深藏不露,怕不仅是叛将之女这样简单的来头。但无论如何,仍对她好感大起,觉得与她甚是投缘,于是慢言细声的将自己名讳讲给她。
薛鸿现果然欢喜,伏在沈珍珠床旁不着边际的东问西问,经得张涵若多方催促,说是沈家姐姐身子不适,她才极不乐意的撅嘴告辞,临走时还向沈珍珠道:“沈姐姐,明日我再来看你。”沈珍珠笑着点头。张涵若方揽住薛鸿现的肩头,一再告诫说沈珍珠乃是安禄山要抓之人,万不能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人。薛鸿现嘻嘻着答应了。
“薛家妹子年纪虽小,便知事明理,决不会出去乱说,姐姐尽管放心。”待薛鸿现走后,张涵若对沈珍珠说道。沈珍珠点头,心道只怕连你也不知,这女孩竟是闺阁中的奇人。
张涵若吩咐侍婢侍候沈珍珠用过膳后自行离去。
沈珍珠险死还生后醒来第一日便见了两名世间奇女子,一个美艳爽利,一个身怀奇功,方知自己往常真是见识太少,即使这两名女子身在叛军之中,仍是出污泥而不染,别为奇葩,可赏可爱。只是由来女子命运多粲,这般红颜如花,不知将来流落在何家。想到此处,惊觉自己经历一番生死之后,竟多了些对人生命运的悲观念头。
外面日头渐暗,沈珍珠此时愈发思念李俶和自己那嚅嚅待哺的儿子,他们身在何方,几时能召集兵马,重返长安?室内一支巨烛燃尽而熄,仅余的另一支光线晦明。李俶,李俶,当日一别竟已半年有余,再作相逢又该是何时?切莫已红颜尽、鬓如霜。
她倚着床头慢慢睡着。
寂寂良夜,一个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跃入室内,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
“珍珠,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深深凝视她睡容,喃喃问她,更象是问自己。
路隔星河去住难
转眼间沈珍珠在太子别苑已滞留一月有余,虽胸口尚偶尔隐隐作痛,身子却已然基本痊愈。
张涵若、薛鸿现闺中说话时,已将唐太子在灵武继位,李俶任元帅诸事均告知了沈珍珠,让沈珍珠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在休养的大量空闲时间内,沈珍珠得以静静回思变乱后的经历。
当日安庆绪带兵捉拿她时,情况紧迫,不及思索,她一心认定张得玉是告密之罪魁祸首。多日来细细思索,方觉其中可疑之处甚多。一来那秘室机关不仅隐密,而且就算误打误撞找到机关所在,没有一日半日,也难以弄通开启之法,李俶定不会将机关之秘密告诉张得玉,那张得玉再处处留意,也难知晓机关之秘。二是就算张得玉有意无意中发现了机关之秘,张是知道自己留在府中,没有随皇上出逃的,若要告密,应在叛军甫入长安城时便去,如此功劳更大,亦更易抓住自己,何以他舍近求远,在叛军入城三四日以后方去告密呢?
如此看来,张得玉虽是告密之人,但并非始作俑者,他应当是在离府后的三四日内,逢到一个告诉他王府秘室机关奥秘的人,这才起了贪心前去告密。
那这个告诉张得玉王府秘室机关奥秘的人是谁呢?这个秘室除她与李俶外,只有素瓷、风生衣、独孤镜和那个神秘的“木围”知道,素瓷和风生衣之嫌疑均可排除,木围虽身份神秘,但一直忠于李俶,应当不会是他。那,就只剩下独孤镜最有嫌疑!
独孤镜,想起这个名字,沈珍珠便感浑身不自在,仿佛身畔四处是她高深莫测的眼光,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从那年绣云阁被滔天大火毁之一炬后,沈珍珠和李俶虽都认为独孤镜并没有死,但她却从此没有丝毫音讯,仿佛真从这世上消失一般,李俶一直派人追查,终无结果,过得一年半载,似是将独孤镜此人忘得一干二净,沈珍珠却始终心中惴惴不安,但见李俶都已忘记此人,她又何必在他面前提起,徒增不快。
现今独孤镜似乎重现人间,叫人如骾在喉,时时担心。她现在何处?若真是她在幕后指使张得玉,那她此时或许仍在长安。她竟是如此恨自己,在长安被叛军攻陷后仍不离长安,务必置自己于死地。然而,李俶素来精明,若知告密之事,十有九成会疑心到她身上,她竟不怕李俶更恨更厌恶她么?忽的又想到,当初独孤镜借死而遁离开李俶,该是已对与李俶之情全然死心,既是如此,就不会怕李俶更恨自己,才会做出这丧心病狂之事。如果真如此,她已对自己下手谋害,不知会否对李俶也实施谋害。过往总认为独孤镜纵然再有心计,再狠毒,也不致于谋害李俶,然以她沈珍珠自己的遭遇来看,现时已未尝无此可能。独孤镜知李俶甚深,李俶虽在军中,侍卫林立,但她真要下手,并非全无机会。思及此处,沈珍珠恨不能胁下生翼,飞至李俶身畔,告之其危险处境。
沈珍珠所居在太子别苑最僻静之处,独立成院,房前有一小小花园。张涵若着人紧密把守,沈珍珠心知其意,明是怕人进院发现自己,暗中更是怕自己伤好之后逃跑。如此看来,张涵若定是与安庆绪达成某种协议,虽然二人语笑嫣然,彼此有投契之感,但她决不会轻易放自己逃走。
时已过九月,往常张涵若少则每日早晚均到沈珍珠处聊天,甚则一天到晚都在沈珍珠处,现却一连几日不见其身影,沈珍珠暗暗纳罕,正逢薛鸿现来了,就问道:“涵若最近在忙甚么?”
薛鸿现古怪一笑:“张姐姐要做新娘子了。”
沈珍珠一怔:“嫁给安庆绪?”
薛鸿现只顾逗弄窗前红嘴翠羽的鹦鹉,随口答道:“陛下已颁诏令,再有半个月就行大礼。”这鹦鹉本是张涵若特意买来与学沈珍珠解闷的,最后反倒成了薛鸿现的最爱。
“大礼、大礼!”那鹦鹉学舌伶俐,张嘴怪声叫道。
“小妖精!”薛鸿现笑得前抑后合,还要再逗,却见张涵若面色郁郁的拂帘走进,重重坐至榻上。
薛鸿现立时停了笑,她年少不懂情事,错愕的瞧着张涵若。只见张涵若将面前物什胡乱一拂,茶水、药盅诸物掉落满地,趴在几案上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走过去轻轻拂拭她的发鬓,唤道:“妹妹——”
张涵若猛的抬起头,此时如梨花带雨,更让人惊艳,拍案道:“姐姐,我不甘,我不甘!凭什么我要嫁他,凭什么我不能择自己喜欢的人而嫁!”
沈珍珠心中惊叹,蓦的忆起当年出嫁前的自己,道:“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