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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看着他:“你这样说法,局势已尽在你的掌控中?”默延啜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然这样说法,李婼应当没有太大危险,沈珍珠稍有放心。
默延啜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这样说。叶护虽然蓄谋已久,终归还是太过年轻。不过,我也需要时间。你现在出大漠并不安全。这个地方,对你,对李豫,都是最安全的。你要安抚底下那批侍从,休要随意行动,我保你们无恙回返大唐。再说,再过十几天,哲米依和承宷也要来,你们可以聚一聚。”
沈珍珠有些惊喜:“他们也要来?”随即增上几分疑惑,“他们来做什么?”
默延啜嘴角一转,有些诡谲的笑:“哲米依也是回纥人,自然是为回纥而来。”
沈珍珠觉得这一晚她要接纳的东西太多太突然:默延啜的未死,李豫的安然无恙,回纥的内乱,叶护的野心,李婼的安危,哲米依的即将到来……多得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这时,又听到敲击房门的低沉声音。默延啜眸光一敛,似是发怒,以回纥语怒斥了几句,待他说完,那房外的回纥人低声继续说话,说完后许久听不到默延啜回答,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沈珍珠暗自奇怪,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听得出房外的回纥人声音中充满求恳,似是在劝说默延啜什么事。她见时辰已经太晚,也不愿对默延啜行事有所阻碍,起身告退。
默延啜凝视她良久,方说道:“好,我送你。”
沈珍珠缓步朝门的方向走去,听见身后默延啜脚下皮靴踩在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扎扎的沉重声响,他就在她身后,离她这样近。
她伸手去推房门,忽然间左臂一紧,人还在懵懂之中,已经被他回拉过去,拥入怀抱。
这不是她曾经熟悉的怀抱。可依偎在这样的怀抱中,她有一种久违的、安稳若山的信赖与安详,不知为什么,她第一次没有挣扎与抗拒。她是不是太累了?她跋涉千山万水而来,以孱弱身躯支持到现在,是不是太累了?
她听见默延啜说:“珍珠,你该知道——我对你,……决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人。”
她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许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他的面色微有昏暗。他说道:“我说过,我决不会违拗你的心意。可是李豫他,终究不能明白你,他另结新欢,将你抛之脑后……这两年来,你行踪不定,我未能照拂到你;待你我这次一别,我只怕,再也不能见你。当年你既然能下狠心离开李豫,我惟愿你今后能真正忘却过往,不求其他。”
沈珍珠听默延啜说到“另结新欢”四个字时,只觉心与身躯都在大力抽动和颤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疼痛由心房深处冉冉升起,竟致突然间情绪再亦无法自控,她轻轻推开默延啜,倚着石椅,慢慢的哭出声来。
吴兴两年,她寄情山水,从未克意不去思念他,也从未克意遗忘他。她以为自己已能坦然面对他的一切,以为他已成为她遥遥挂怀的亲人,过往岁月的回想。她选择离开,选择成全,他恼恨愤怒,他是储君,必然会移情她人,必定会娶纳新人,生儿育女,膝下成荫。便是她千里赴回纥来救他,也只因为他是她的亲人,所以她毫不搪塞,毫无迟疑。
她以为自己可以置若罔闻,可以不想,可以不痛。然而,当陈周说出李豫极宠张涵若时,她的心,依然莫名的心疼和失落。她的心室中,早有一方被他牢牢占据,就算她不从去过意碰触,他依旧在那里。现在,他的心已被她人拿走,不再属于她……这本该是她预料的结果,她一路行来,极力克制隐忍,不想不念,直至此时,终究压抑不住。
默延啜怜惜的看着她,任由她哭泣发泄,待她哭泣甫定,方上前紧握她的皓腕,沉声坚决的说道:“既然已这般伤心的为他哭过,那就更坚决一点:忘了他。”
忘了他?她真能彻彻底底的忘却他么?
默延啜半蹲在她面前,眸中诚挚与关切清晰可见。这许多年来,他为她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她此刻从头翻悔,他已是李婼的丈夫。
她默默抽出手腕,报以凄婉一笑:“造化如此弄人,竟令我进退无路。”起身朝默延啜一福,朝室外走去。
默延啜微怔,随即明晓沈珍珠话中含意,眸中掠过一丝惊喜,惊喜中又混杂着一缕绝难看出的伤痛,他简直是踉跄着抢前两步,双臂紧紧一拢,由后将沈珍珠的身子紧紧搂住。
沈珍珠身子一僵,停住脚步。
她听默延啜说道:“若天假我时日,我与李婼原本没有夫妻之实。待移地建顺利继位后,我送她回归大唐,你与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话语中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和惶然,不该属于天神般回纥可汗默延啜的哀伤与惶然,她有些不懂,有些迷惑,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又落下泪来。两年来,她极少落泪,可为何见过他,会这般的连连泪下?
有一滴泪落下,滴落在默延啜的手背,温润如她的心;他依旧紧紧搂着她,没有放手,没有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的转过身,正对着他,她轻抬眉睫,仿佛有无限迷茫,仿佛问他,也在问自己:“一切,还来得及么?”
默延啜眸中的痛楚转瞬即逝,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的颤动。他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复又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许久许久,他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我多希望,还可以——”
注:本处部分参考《旧唐书·迴纥传》、《磨延啜碑》和《九姓回鹘可汗碑》记载。回纥本身原由九个氏族组成。其一药罗葛,是世袭回纥可汗家族的姓氏。二是胡咄葛。三是咄罗勿。四是貊歌息讫。五是阿勿嘀。六是葛萨。七是斛嗢素。八是药勿葛。九是奚耶勿。
尘埃忽静心悄然
一连数日数夜,默延啜皆闭门议事,不见任何人。沈珍珠留意观察,见每隔数个时辰,必有一名回纥兵丁全身装备齐整,往绿洲外行去,便知定是传达默延啜意旨的。以此来看,默延啜正在加紧部署对付叶护,看这形势,虽然默延啜口中不将叶护放在心上,其实十分看重和上心。
默延啜准许沈珍珠与程元振、陈周等人相互走访谈话,毫不受限制。这日三人共同商谈,陈周显然对李豫的踪迹十分着急,连连催促程元振设法一起打听。沈珍珠将那晚默延啜的话转达给二人,程元振倒没说什么,陈周却连声否定:“夫人,夜长梦多,再呆上一两个月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他们回纥内乱,这默延啜必定会胜么?要是败了该当如何?不如我们及早找出太子殿下,有某带路,走出这片沙漠也不成什么问题。”
沈珍珠虽然觉得陈周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一来深信默延啜不会输与叶护,二来确实担心李豫出沙漠后再逢叶护人马或执意去救李婼,于是坚决阻止道:“万万不可,现在形势不明,不能拿殿下性命冒险。”
陈周双目一翻,冷笑道:“夫人此言好怪,当初夫人可是急切切的来救殿下的。何以要救到了,却磨蹭着不准咱们行动。莫非夫人是恋上这里的人,想留在回纥,乐不思蜀了?”
程元振脸色一变,喝斥道:“陈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劝慰沈珍珠道:“夫人切莫动怒,陈大人也是一时失言。”
沈珍珠心中冷笑,若是换作以前,陈周这样说话,她定会大怒翻脸,现在她只是微笑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当初要来回纥是自愿,非为圣旨所迫。如今想留在回纥,也是出自本心,我早已说过,我已不是什么太子妃,你休要拿这个来拘我。”
陈周目瞪口呆:“你,你,你!——”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去。
程元振待陈周走后,方叹息道:“夫人真要留在回纥么?别不是说的气话?”
“你看我说的象气话么?”
程元振依是微有惋惜的模样:“夫人,殿下固然辜负了你。可是,你若这般,可会后悔?”顿一顿,“夫人,这一路某看在眼中:你不是能抛得下殿下的——再说,当年殿下正因为太过在意夫人你,方会这般的怪责怨恨你。这次夫人如此辛苦前来寻觅殿下,正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的绝佳机遇,夫人,你要三思。”
“你错了,”沈珍珠轻轻开口,“我不想与他尽弃前嫌,重归于好。”是啊,她只要他忘记她,当做生命中从未有过她。然而,她又无法接受他的心给予她人。这是多么矛盾啊。
她的心一紧,为何还要想着他,不是要从此真正忘却他,忘却他的情,也忘却他给予她的痛。
她猛然窥见自己深心所想,惊恸于自己的软弱,一时竟然呆住,连程元振何时离开她的房舍没有察觉。
“在发什么呆?”不时何时,默延啜走入室内,随手将弯刀解下放在案上。
“哦,”沈珍珠答应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默延啜却似并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她:“明日我要到特尔里去,那里繁盛热闹,三两天就返回来,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沈珍珠知道他是担心她长期呆在只斤泽中寂寞无趣,说道:“你必是要办要紧的事,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碍着你吧?”
默延啜深深的看着她:“我还是当年那句话,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负累。”见沈珍珠再无异议,便道:“你的汉人服饰还是招眼,得换成回纥装束。”着人替她拿来几套回纥女子服装。
第二日清晨出发时,沈珍珠已择了一套蓝色回纥女装换上。默延啜上下打量,连连点头称好。其实这服装沈珍珠穿着腰身略大,然而默延啜怎是计较这些的人物,只觉面前之人服饰鲜丽,与以往所见大异,又忆及当年初相识时的情形,心中高兴而已。
到特尔里去只有一日许的大漠行程。默延啜仅带数名随从,身着普通服饰,骑马往特尔里去。路上,沈珍珠有些惊诧的问默延啜:“我们来时,不是说到从只斤泽到特尔里还要十天吗?”
默延啜驱马长笑道:“那是普通的人,我们自有捷径。”
沈珍珠策马追上,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搞明白:这只斤泽如此大,怎么会从来没有人发现?”
默延啜见沈珍珠驱马行走沙漠略有吃力,停下马来等她靠近,说道:“你是听平罗遇的人这样说的罢?那是因为,平罗遇所有回纥子民得到先代汗王令谕,毕生为这片只斤泽守口如瓶。至于特尔里的人,——还有其他所有能发现和找到这片只斤泽的,都惟有死路一条!”沈珍珠一惊,悚然住口,听默延啜沉声对她道:“这片只斤泽,是我回纥汗国最大的秘密!你看到的兵丁和顿莫贺,都是自幼在只斤泽长大,他们,和他们的先祖,世世代代为我回纥汗国守护着这里。”顿莫贺,即是那位领头的回纥人。
沈珍珠脸色慢慢变了,默延啜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说道:“你不用害怕。其实这个秘密能保存数百年,已属奇迹。过了这两个月,只斤泽完成它的使命,不会再成为汗国的秘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杀死你的侍从以保守秘密,然而事情未成之前,我必定不会放走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沈珍珠所虑正是此事,低声说道:“我相信你。”
傍晚天近全黑时,他们才赶到特尔里。回纥历代向大唐称臣纳贡,可汗受唐皇帝册封后方被认可,所治诸城也按照大唐制法,设立郡守、县守,特尔里的郡守是叶护的人,故默延啜等只能乔装入城,好在特尔里防守不严,守卫随意查问几句便全都放行。
行路整日,不仅沈珍珠十分劳累,连默延啜也有些疲惫,于是投驿馆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在驿馆早膳时,默延啜对沈珍珠道:“今天天气好,我陪你去逛特尔里的集市。”他身后的随从中有懂得汉语的,一听这话状似着急,却不敢发声说话。沈珍珠看在眼中,说道:“你来特尔里是要办大事的,我在驿馆里等你就好,不必担心。”
默延啜搁下手中大碗,轰的起身:“无妨,办事要在今日晚上。”以目示意数名随从,“他们白天正好作准备。”
特尔里不愧为回纥西北重镇,集市繁华鼎盛:牛、马、骆驼等牲畜交易最为热闹;身着猎装的回纥汉子叫卖着沙狐皮、兔鹘和犬子;普遍回纥百姓多来购买由大唐运至的青白盐,讨价论价;回纥少女三两成伴,选购角磨的饰品,偶尔有一两件金玉的唐饰,价格都贵得咋舌,少女们试戴着,相互嬉笑品评……
默延啜稍作乔装,将帽沿压低,看上去只是一名普遍的中年汉子,沈珍珠也未施任何脂粉,默延啜犹一路兀自笑道:“你除非脸上涂以黑灰,否则走在哪里,都是招人眼目。”说话间,他极为自然的牵过沈珍珠的手,与她并行于集市中。这样看来,他二人便象极一对普通夫妇,旁人对沈珍珠相貌投来的异样目光少得多了。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