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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没有回首。她的身躯被李豫轻柔的扶撑住,听他在耳畔温言:“你累了,随我走。”
她确实累。累得好似溺水之人,仅剩最后喘息机会。她艰难的站起,缓缓放离默延啜的手,他送予她的那柄匕首,在她胸间微微发颤,他不在了,过往与未来,都成虚妄。
她任由李豫扶携朝前走。星月远遁,夜色如漆,这个季节的夜晚,竟有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朝前走。李豫扶着她,一路无言无语。
走入哈刺巴刺合孙城,进入王宫,踏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纤尘不染,她曾穿过的回鹘装齐整的置在床头,铜镜光可鉴人。
八年的时光,他的王庭原来一直这样朝她敞开着。
然而他已不在。
他已不在。
李豫的指尖微凉,她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缓步坐至榻上,侧身,头方触着玉枕,困倦已极,顿时昏昏沉沉睡过去。
沈珍珠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她做了许多梦,似真如幻,游移其中。默延啜纵马朝她驰骋而来,草原广阔,笑声朗朗,蓦地里冷箭截空,他笑容凝止,她失声大叫,醒来坐起,身侧立时有人扶住她:“嫂嫂”。
“哲米依?”她失神半晌才认出哲米依。哲米依含泪点头,她全身镐素,未施脂粉,双目红肿如桃,与平日形貌大不相同。沈珍珠一见哲米依,不知怎么的心中悲恸顿时触发,合身搂住哲米依,痛哭失声,哲米依原已哭过数回,又是一阵大哭,半晌两人方稍稍释怀。哲米依助她穿好衣裳,复扶她躺上床,方说道:“你能哭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是可汗要刻意瞒着你,你不必自责。他为防你发觉,若有你在场,连每日该服的药都免了,他做事处处谨慎,或要刻意瞒你,你必是不能发现的。”
沈珍珠恍惚中想起,她与他在只斤泽重逢的那夜谈话中,顿莫贺多次叩门,那求恳的语调历历在耳,原来,他竟是求默延啜服药。而他与她来返特尔里,他亦一直未用过任何药物。她悲痛难禁:“是我害了他!”
哲米依道:“若你这样想,就太不领会可汗的苦心。可汗,他这样骄傲,宁愿死,也不会在你面前露出病弱之态。定时不误的服药,最多只可让他多活数日——这一路由只斤泽行来,他虽然不说,我也可以看出:他后悔,他后悔让你留在他身边,后悔给予你承诺。这个承诺,他无法实现。”
沈珍珠道:“不,这个承诺可以实现。”她声音哽咽,“我会留在回纥,守在他的身旁。”
哲米依身子耸然一动,惊得来不得拭去脸上泪水:“你,你说什么?!”沈珍珠拉过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说:“你不必惊讶,我不打算跟你去敦煌,我要留在回纥,牧羊牧马也好,逐水草而居也罢工,有婼儿照应我,不需为我担心。”她要留在这里,哪怕他永远离开,然而这山水草木,终归有他的气息与精魂。
哲米依却是摇头,听得门楣微响,李豫走入房中,说道:“太子殿下来了,嫂嫂你还是与他商议后,再加考虑吧。”站起朝李豫微微欠身,快步离开。
李豫神色清敛,坐至榻上,沉吟半刻,执起沈珍珠一只手,低声道:“跟我回去罢。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么?”
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蕴。这样的目光,她太久未见。她生生的别过头,说道:“方才我与哲米依的谈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与你已然和离,现在我的心中已只有他。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不是这样!”李豫沉声怒嚎,执住她的双肩,咬牙长吞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由始至终,你从未移情于他。你千里迢迢来回纥寻我,这份情谊,我莫非当真不知?你要留下,是因为愧疚。他死了,你这样伤心难过,我不怪你。可有没有想过:你执意不肯跟我回去,若有一天,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你我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后悔难过?”
沈珍珠听得李豫说到“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这句时,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豫,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发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李豫便知话说得重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是我胡说,吓着你了。我负你良多,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更何况,……我们有孩子了——”
沈珍珠没有听懂他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适儿?”
李豫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是适儿。我是说,你又有了——”
“什么?!”沈珍珠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张惶而惊异,李豫道:“这一天一夜你昏睡时我替你把过脉,也请回纥的丈夫诊过脉,你已怀孕一月有余。”
沈珍珠万万没料到,当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酿下如此后果,真是欲哭无泪,她无力的靠倒在榻上,摇头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儿,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随哲米依到敦煌,我会好好抚育这个孩子。”
李豫肃容,断声道:“不行!我决不会让你与孩儿离开我,当日你生适儿我不在你身边,教你受了无尽的苦,现在我身为储君,怎能让你再去敦煌那僻远之地受苦!”沈珍珠无言的看着李豫,他对她之挚情,从来没有丝毫移变,倒是她,面对默延啜竟起移情之念。这一刻意念浮动,人生苦短,有花堪折,何不就此随他而去,相伴相惜,不离不弃?
李豫见她不声不语,沉默稍会儿,乃接着劝道:“我知你对涵若之事耿耿于怀,可我见疑于父皇,若非涵若将张氏金矿予我,筹得征讨安庆绪的军资立下大功,众臣拥戴,父皇岂能这样快立我为储君。当日涵若与我结盟时曾戏言:她既能助我,将张氏最重要之物奉于我;我若不能助她亲手诛杀安庆绪,便要我娶她。虽是戏言,但我既不能达成结盟之诺,又怎能再失信于女子。”
沈珍珠曾听陈周说过二十年前张守珪以幽州城开出金矿,将五万突厥兵马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旧事(详见第五十七章),头脑迷蒙中恍然有悟:“原来当年幽州开出金矿,竟是真事!”突厥人从不是傻子,广布细作,若非得到确实消息,怎会动用五万大军杀向幽州?李豫点头:“只是这金矿被张守珪隐瞒下去,瞒过了朝廷,被他张氏据为已有。张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杀后,仍能继续统御兵马意谋复仇,如无巨大财力支撑,她区区女子谈何容易!”
沈珍珠幽幽叹道:“涵若妹妹这样对你,你怎能负她。”李豫陡然色变,攥住她的双肩,逼视她:“你知道,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宠她惯她,给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难抑,濒于绝望,多年来种种情事一一由脑中掠过。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昔年,她应承韦妃嫁给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业,未料从此情深相许,不可自拔,她反倒成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碍。她何曾不愿与他朝夕相守,她是多么恐惧他象默延啜那样,永远离开她,再无言语,让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边,不但无法助他,更成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点,张皇后会利用,无数虎视耽耽的人也会利用,他防不胜防。她宁可让自己悔恨,也不可让他再受伤害。当初既已痛下决心,今日怎可意念萧条,又如何对得住默延啜?
她终于将他推开,噙着泪,说道:“随你回去?你要置我于何地,要置涵若于何地?”
她口吻凌厉,逼得李豫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胸臆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是我错,可为何你不能再体谅我一二,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难道还不够?”
沈珍珠扭过头,咬牙决然道:“不够!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对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虽死,却会永存于我心中。你为何不肯放开我?自那日你赐我自尽,我与你便再无关系,你回大唐后尽可以对太上皇和皇上说沈珍珠已死,莫让我空占着这虚位!”
“住口!”李豫厉声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绝不能容我的骨肉飘泊在外,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挣脱,然而他手如铁箍,头也不回强拖着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间。她一急,张嘴便照着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松手,反倒回身死死搂住她腰肢,急促间只听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骂,是我负你,只要你能泄了心中这口怨气,尽管动手!”
话音未落,“啪”的脆响,沈珍珠扬手掴他一掌,隔得这样近,他猝然不防,面颊火灼般刺痛,她扬首视他,他双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无退避之意。她终于横了心,拼尽全力,扬手又是一掌掴去,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掴完这掌,沈珍珠顿觉全身失力,缓缓垂手,李豫倒似松了口气,放松她的腰肢,任她退闪数步。
沈珍珠稳住身形,微微合目,终决然抬头,匝地有声的对他说道:“你若觉得亏欠于我,今日我悉数向你讨还了。你我再无相欠,我与你恩断义绝。你休要再强迫我!”言毕,大力推开房门,自己先迈了出去。
天色阴沉,但听绵绵密密的吟诵之音,夹伴着铃声、铁石器具碰撞声,由王宫四面八方涌来,那吟诵之音时而粗毫,时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谐。沈珍珠再复悲由心起,她听说过一些回纥的习俗,便知这是萨满在为默延啜吟诵送葬词。
“不是你说断便能断!”良久,李豫在她身后齿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沈珍珠伫立房前不知多久,聆听萨满吟诵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于风云之中,未曾离开。长相思,摧心肝。
“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首见礼,是顿莫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沈珍珠:“夫人,这是可汗留与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过,原来是合折为二指宽的小纸条,她不知到底是什么,心头只怦怦乱跳,匆匆展开,纸是硬黄纸,光泽莹润,默延啜墨润饱满,上面只书了三个汉字:“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
“我们先以他母亲的性命相威胁,再以他的名声胁迫,他才肯与我们相通,谋杀唐皇后,助我们将你带至只斤泽。”顿莫贺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说道,“可汗说,程元振也算难得的人物,虽然做过这两件事,到底没危害过你与唐太子殿下,当可善加利用。今后如何,但凭你处置吧。”
沈珍珠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与回纥相通的人。
谋杀张皇后一事,除却他,有谁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踪?而行刺后,又有谁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纥后士卒相继失踪,若无人内应,顿莫贺岂能这样容易成事?
“叶护一直与大唐张皇后暗中往来,当日刺杀张皇后不成,就是他告的密。叶护虽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嘱过,若夫人愿随太子回长安,须得加倍提防皇后。”说完这句,顿莫贺再度垂首一揖,转身离开。
这就是默延啜。进与退,取与舍,他早已一一为她部署。
夜如何其夜未央
两日后,默延啜葬仪。
回纥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来仰慕大唐文明,贵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孙王城北的格根尔山,格根尔在突厥语中意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着回纥服装随行于浩大的队列之后。这是黎明时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晓雾溟蒙似有无,格根尔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忧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劝慰不必随行。沈珍珠依然悄无声息的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意志与毅力,眼睁睁看着棺椁下葬,萨满吟诵绵连不绝,山川庄重肃穆,詹可明与顿莫贺抡锤落钉,每一下,都仿若击落在她的心间。好象幼时噩梦,看着陌生与装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着棺木行葬礼,铁锤一声声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觉得紧要至极,总觉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只是哭嚎着“不要,不要”,一次次由梦中醒来。待至今日,方知连纵情大哭,她也不能。
晓雾渐敛;葬礼已毕,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渐的日出天际,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缤纷。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换得回纥十九姓的团结,亦为年幼的移地建继承汗位扫平道路、驱除障碍。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即天宝六载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一手缔造汗国,回纥之强盛繁荣空前绝后。然英雄既殁,繁华烟销。二十年后,右丁卢顿莫贺不满牟羽可汗对詹可明亲厚,趁詹可明病故发丧之机杀牟羽可汗移地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