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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饯小宫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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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真的会称帝,我不骗你。你有空多想想怎么开解皇上,最好是待会儿就跟皇上说。他这样老担着心也不是个事,索性知道了结果,心里有个底,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享受的享受,不必再整天为此事殚精竭虑。”石榴想起有种病叫神经衰弱,长期消极又焦躁很可能拖垮身体。

李隆基学着石榴平时耸肩摊手的样子,冲她摊了摊手:“宫里人人都这么说,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谣言惑众,任它去吧,不必再提。这种话连我都懒得听,父皇更不会放到心里。没别的事了吧?石宫人主动跑进大殿里干活,我可不想错过。回去继续伺候晚膳,本郡王今晚打算饮三壶酒,你慢慢斟。”

“别打岔,我是认真的!好吧好吧,就算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你总要为你的父亲谋划谋划后路吧,万一被贬到庐陵跟韦氏他们搭伙吃野菜呢?你平时不是挺深沉挺有计谋的么?事情到了自家头上怎么比我还笨了。”石榴无奈地叹气道:“反正没人能改变结果,我只是想让皇上经历的过程少受些熬煎,多享点福。言尽于此,你家兴衰,关我何事。”

“此言差矣,我比你谋划在前。女主天下的传言不过像你跟我讨价还价一样是个虚幌子,借此拉父皇自愿下台罢了。等大哥当上了新帝,父亲就是太上皇,依旧在宫中享福啊。皇奶奶不会贬父皇到庐陵去,父皇垂拱而治,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也不会做错,又一直孝顺她老人家,皇奶奶没理由贬帝。”李隆基有点想笑,小虾米如何会懂得大鱼们的心思,他们李氏皇族,一手缔造了这个朝代,绝不可能被压垮。

李隆基推开门,晚风冷飕飕地吹进来。过了冬天就是春天,等皇奶奶折腾完,父皇就可以作个逍遥的太上皇在太液池泛舟赏春了。那个发难的大日子应该选在了新年的第一天吧?按照皇奶奶的喜好,新年、新帝、新的太上皇和新的太皇太后,很吉利。

石榴还想再说几句,刚张开嘴,就被李隆基摆着食指给禁掉了:“回大殿。石榴,你这么爱唠叨,我不介意送走父皇以后把你留下来秉烛夜谈。”

  醒与不醒

斟酒也是一门体力活,对方喜欢慢慢喝,倒酒的就得端着酒壶耐心等。不但考验耐心,还考验耐力:一直跪坐着,腰得挺直,身要坐正,腿会被压麻。就算腰酸胳膊痛腿抽筋了,笑容不能减,斟酒的姿势不能不优雅。

如果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大明宫里四五万宫人至少干着七百二十种以上的细分职业。斟酒的宫人专门研习斟酒,执扇的宫人只管摆弄扇子。不仅宫中如此,达官贵人家中也养着许多职业花瓶,风尘三侠之红拂女干什么的?手执红色拂尘在宴席中当背景啊。

正因为如此,负责斟酒的宫人才有足够的精力和空闲,将自己的职业技能提升到一个美轮美奂的高度,令无数出使大唐的番国客人为其倾倒、为之折服。日本派来唐朝留学的贵族们,就深深地爱着斟酒美人,并把这种斟酒手法照葫芦画瓢带回去,好让他们的女人学一点天朝女子的魅力。

直至一千三百年后,日本的艺伎仍保留了这门斟酒勾魂术,还出了本回忆录来讲述需要学习的种种仪态,如走路的姿势、跪坐的姿势、推开门的姿势、斟酒的姿势等等:一手执壶,另一手巧妙地挽住袖口使之远离菜肴,一小截雪白的玉腕藕臂恰到好处展示在宾客面前,轻抬兰花手,斟满美人酒,莫道秀色可观不可餐,且醉风流。

作为没有接受过长时间跪坐训练的厨娘,石榴勉强坚持了一会儿,就表示这差事压力太大。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小腿上了,血液流通不畅,压得那个麻呀!

小槐子伺候在皇上身后,从席上看到石榴一会儿左歪歪,一会儿右歪歪,不停地偷空调整坐姿。一看便知她坐不惯,却没法过去替换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石榴姐姐,别往右歪,再歪就靠着郡王了,别歪别歪。”

咦,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算歪倒在郡王肩上导致御前失仪,皇上郡王也不会怪罪石榴姐姐吧?为什么不想让她往右歪……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脑中一闪而逝,唬得小槐子立刻摇头掐断这念想。

不可能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放在脑子里自寻烦恼比较妥当。

石榴好不容易才熬到皇上吃完饭摆驾回寝宫。趁恭送圣驾时,伸手揉了揉小腿。她还没来得及扭扭腰活络血脉,李隆基就转回来坐下继续享用他面前的梅菜扣肉,并把空酒杯往前推了推。

唉,为啥人家天生主子命,咱只是个被统治阶级?石榴重新坐正,举起酒壶给他把杯子注满,然后继续跪坐在侧。看看周围几个跟自己一样在伺候三郡王吃饭的宫女,都好专业啊,一点疲惫的神情都没有。石榴接过她们拿酒旋子新温的酒,将倒空了的酒壶撤下。

食不语,寝不言,这顿饭在沉默中显得更加漫长。饭毕,撤了碗筷,一碟盐渍青梅又被摆上案几,供李隆基佐酒。石榴看见那些司膳坊出品的青梅,都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这厮酒量好又喝得这么磨蹭,她就不为满足一时的好奇心贸然混进大殿来看皇上的模样了。

回去一定要劝说哑师傅,即日起不做咸梅子,减少产量,叫他无青梅可吃,哼。瞧这小日子给滋润的,根本没把乱成一团的时事放在心里嘛。鲁迅先生说过一句名言,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皇族的生活不应该天天喝着小酒享受安逸……

“石榴,酒。”李隆基似乎喝得很尽兴,第三壶见了底,又叫石榴倒第四壶。酒壶再小,里面装的也是酒精呐,闻闻浓烈的酒香味就知道度数不低。石榴艰难地挪了挪麻木的双腿,给他倒满。看见老公公抱过来未开封的酒坛子候在一旁,石榴心里开始哀号。

斟到第五壶时,石榴再也坚持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会晕倒,比站军姿还累。反正都会晕,何必死撑着。她决定偷懒逃避劳役,估摸准旁边的一位宫女的位置,两眼一闭,双手一松,斜斜往她那个方向晕倒。

晕一下又不会磕到脑袋变失忆,晕了就能带着工伤名正言顺回司膳坊滚床单会周公去了。好心的宫女姐姐,千万别怪我砸着你,我会尽力慢慢地倒过去。石榴闭紧双眼,预习着黑暗中即将到来的尖叫声,她都做好了挨痛被掐人中的心理准备。

还没碰到绫罗衣裳,就感觉到有个手臂从后面扶住了自己。这个姐姐人真好,反应也快,晓得接住我。待会儿醒来要好好感谢她。石榴继续闭着眼睛装晕。

“郡王,她好像累晕了,刚才就一直在左右摇晃,无法坐稳。”鹤翔殿的宫女素养不错,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尖叫。

“要紧吗?坐着也能坐晕人?”嗯,这是李隆基的声音,石榴暗暗磨了磨牙。

“回郡王,她大概很少这样跪坐。新来的宫人初受训时无法掌握正确的坐姿,个别体弱的也会晕厥,歇会儿就没事了,不要紧。”宫女仔细察看了靠在李隆基臂弯中的石榴,唇色尚红,指尖也未灰白,并不严重。

接下来应该是常规的掐人中,灌热水,或是拿帕子蘸了凉水擦脸,然后她悠然转醒,被抬回司膳坊。小郡王为了表示体恤下属,说不定还会准许多休息几天。石榴美美地放松身体,像一位真正晕倒在地的人那样做出四肢无力的样子来。

“你们退下吧。”

“遵命,郡王。”

……见死不救?放任一位因工晕倒的宫女挺在大殿上晒月亮?太卑鄙了!

石榴咬着牙打算,待会儿一挨着地面上冰冷又生硬的缠枝葡萄雕莲花石铺砖,就立刻转醒,然后痛斥李隆基的恶行。她正准备生受一下被撇在地板上的痛楚,忽然感觉到有只胳膊伸到了她膝窝里,然后,整个人就飞升了……

一瞬空白。怎么回事。

闭着眼睛不能看,惟有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嗅,耳观鼻,鼻观心。

殿外檐间,铁马儿丁当,对着多半轮将满未满的皎月,悠哉悠哉,抑抑扬扬。

耳旁有靴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这走动引起了空气微弱对流,吹在石榴脸上,偕着殿中弥漫已久的醇香酒气。

空白之后,石榴瞬间明白过来,刚才竟是被郡王接住,而不是什么宫女。

窘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拿破仑遭遇滑铁卢了,老马失了前蹄了,小石榴不叫石榴改叫小白了,小白逃学被老师抓住了,老师五肢健全并且最爱罚抄作业了。

现在,体恤下属、仁爱宽厚的郡王大人,似乎要亲自救助伤员。他力气那么大,冲着人中一指甲掐下去,万一掐破了落个疤痕,该多难看。

醒,还是不醒,这是个问题。石榴想。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抱着石榴的那个人想。

一步一步缓缓行着,低头看看昏迷中的石榴,她的气息好像不太稳。不过宫人说歇会儿就没事了,那应该没什么大碍。嗯,没什么大碍……没大碍意味着可以吃。

“石榴者,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缤纷磊落,垂光耀质,商秋授气,收华敛实,滋味浸液,馨香流溢。”李隆基心中默诵,这是昔日读过的一篇赋。

其花红,其果籽剔透;其叶繁,其茎枝郁郁;其性甘,其皮、根、花、叶皆入药;其味美,其……他垂眸。

其狡黠、其狡黠可爱……

月色皎皎,冬夜漫漫,只愁长,不苦短。

宫中另外一处小路上,小槐子已伺候皇上安了寝,正揣着他的拂尘赶回住处休息。罗公公回来得早,倒了一盆子热水在泡脚解乏,看到小槐子回来,招手叫他坐过来一起泡泡。顺便问了问皇上晚膳用得可好。

“干爹,皇上在鹤翔殿跟三郡王一起吃的晚饭,还饮了两杯酒,没说什么话。回到寝宫以后看了会儿书就歇了,孩儿觉得皇上比昨天吃的多一些。”小槐子把皇上的起居事无巨细地向罗公公描述了一遍。

“那就好,那就好。槐儿啊,干爹还记得皇上幼年时,二圣新得了小公主,对小公主宠爱有加。几位皇子也很喜欢唯一的小妹妹,公主走到哪里,二圣的仪仗就摆到哪里,紧紧护着她。”罗公公忆起往事,不免感慨:“那时候【 ﹕。qisuu。】,干爹被二圣拨去服侍皇上,可小公主在宫中是如此明亮耀眼,反倒显得皇上受了二圣的冷落。”

小槐子点点头:“干爹说过,皇上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

“是啊,后来皇上身边有了皇后和窦妃,笑容才多起来。干爹想啊,二圣总算疼爱了皇上一回,给他选定的妃子都很好,皇上儿女双全,下半辈子作个闲散相王,福禄寿平安到老,一辈子也就圆满了。”罗公公叹了一口气。

“干爹养你,也没有别的指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将来给干爹养老送终,免得干爹这一把老骨头零落在野狐岗子里。槐儿,皇上怕是享不了闲散了。宫中……你也懂。哪一次都得有人遭殃。如果皇上遇难,你该挡就去挡,拿着皇上的钱粮,就要为皇上尽忠、效命。”

小槐子闻言,点头称他一定会做到。

“干爹会给你体面安葬,就算将来没人给干爹收拾后事,干爹去野狐岗当孤魂野鬼也认了。你是为国尽忠而死,到了地下就算遇到你的亲爹亲娘责问我为何没把你养好,干爹能拍着胸脯挺直腰杆说句无愧于心。”

罗公公紧紧握着小槐子的手,交待他的后事:“如果干爹走在你前头,你就不必拼命了,给干爹找个好墓穴,早早投奔太子。太子不行了,就去投奔二郡王,二郡王不行了,伺候三郡王去。干爹在宫里这么多年,也算是个老人,太后所疼爱的,头一个是大儿子太子弘,第二个是唯一的小女儿太平公主。再往下,就是三郡王李隆基。他小时候的眉眼,像太子弘,又聪明伶俐。”

“唉,扯远啦。不管跟了谁,你要一直住在这座院里,早晚各给干爹的牌位烧一次香,决不可弃干爹而去,也不要让其他人住进来扰了干爹清静。干爹就这么点儿后事。”

罗公公说完,望着他问:“槐儿,你说说,万一是你走在干爹前头,可有什么心愿要干爹替你达成吗?”

  两处心乱

临终遗嘱?还有什么心愿需要干爹帮忙去实现,这种话……

这种话叫小槐子听得心生悲凉。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有点理解了皇上,每日呆坐的愁结,烧掉字画的痛楚,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随便分享心情,还要天天早朝,看着一班子应该属于自己的朝臣山呼万岁,对象却是坐在帘后的母亲。一定很压抑吧?皇上他应该也在一遍遍地考虑死去之后的事情,那神态,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原来,九五之尊和寻常太监没什么两样,都逃不过死亡所带来的阴影,都会难受。他想了想,反倒看开了,皇帝都愁的事,他一个奴才,再愁也顶不上用。葬在何处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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