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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天子御笔亲批:左相姜麒之子姜辽、姜述、姜远,腰斩于市。
正文 121
不管左相姜麒是如何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已经到了这般年纪;一朝失去三个儿子也总是承受不住的。是以在行刑的当晚;姜麒于家中悬梁自尽。
纵使作为旺族的姜家尚有不少旁支;但族长的自尽仍旧意味着姜家往日的风光再也不在了。
宫里头,皇太后和韵昭媛都一直被软禁着,很多日了;我想她们一定会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我仍在好奇着宏晅会如何发落皇太后。
夜黑人寂,月挂枝头。那一声声丧钟的鸣响就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传来的哀嚎;宫中的每个人都在这阵哀嚎中被扰了清梦;然后慌张地四处询问这哀嚎带走了谁。
长乐宫中的宫人半刻不敢耽搁的脚步很快给了众人答案:皇太后姜颐瑾,薨了。
我不知这些闻言一愕后低头啜泣的后宫女眷中,有多少人是如我一样的心中暗喜。这样的暗喜让我没有和她们一样的去哭;我与姜家的仇,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宏晅也是清楚的。我为她哭,实在虚伪做作。
“陛下那边什么意思?”我如此淡泊地询问婉然,好像在说一件类似于“晚膳要哪道汤”一样的简单事。
“暂且解了韵昭媛的足,准她为皇太后守灵去了。”婉然说。
“哦。”我应了一声,坐在妆台前对镜自视。虽是没有真正小产,但沈循那天给的药劲力颇大,那一番剧痛弄得我很有些憔悴,隔了这么多日仍还能从面色上瞧出一点,“明儿个咱也去瞧瞧吧,到底是皇太后。”
婉然站在我身后显得有些犹豫:“姐姐还养着身子……”
在旁人眼里,我是还养着身子的。我笑睨她一眼:“样子总要做到,这事早成了定局,旁人疑不得什么。”
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我想要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为了去一睹韵昭媛姜雁岚的落魄。但这样的自欺欺人并无什么作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就是为了去看她的落魄。
害得晏家一夜崩塌、害得我一朝失子的姜家倒了,我只恨我不能在宫外看着官兵去抄家。我唯一能看到的姜家人,就是韵昭媛。
姑且还能称她一声“昭媛娘娘”。
长乐宫正殿门口,几名候着的宦官见了我一齐恭敬一揖:“宁婕妤娘娘。”
“都免了。”我的目光落在殿中那个长跪的背影之上,欣赏着那一缕萧索之意。
提步跨过门槛,绣纹繁复的裙摆从门槛上拂过。林晋在外阖上门,我在韵昭媛身侧驻了足,凝望着面前的厚重棺木,玩味而笑:“臣妾有些日子不见昭媛娘娘了。”
她如同刚察觉我的到来一般睁开眼,清清冷冷地问我:“皇太后遗体在此,宁婕妤不跪么?”
“跪?凭什么?”我笑睇着她,又瞥了一眼那棺椁,冷涔涔道,“如不是宫规礼数束着,臣妾一次也不愿跪她。”
韵昭媛没有同我争执,长沉下一口气:“就因为姜家害了你晏家么?当年姑母以身在宫中,那事和她没什么干系。婕妤,死者为尊。”
“臣妾本也懒得计较陈年旧事。”我在她身后踱着步子,四下打量着这已是灵堂模样的长乐宫正殿,“但便是不提晏家之仇,这些年来,皇太后多少次想置臣妾于死地,昭媛娘娘想说自己不知道么?”
她微有一颤。
“我册封几日就安了个罪名要活活打死我,后来道我不守礼数、秽乱六宫,一桩桩一件件,昭媛娘娘觉得她一死就配让我以她为尊么?我若在此跪她,又如何对得起同在九泉之下的我的孩子。”
韵昭媛有那么一怔,随即消逝,她对着棺椁拜了三拜,站起身子转向我,凝笑道:“既不打算拜上一拜,婕妤妹妹今日是来看本宫的笑话的?”
“是。”我衔笑回说,“但不全是。臣妾还要告诉昭媛娘娘,方才来时,见顺贵嫔往成舒殿去了。娘娘知道,顺姐姐鲜少主动面圣,娘娘觉得她此时去见陛下,会是为了何事?”
韵昭媛神色一震,打量着我苦苦笑说:“本宫小看了婕妤。”
如同宏晅必要逼死左相,我和顺贵嫔也是容不得韵昭媛的。虽则我与她并无甚直接地冲突,但一则先前的种种,她总脱不得干系;二则皇太后死了,她目下是万念俱灰,如若有朝一日重振旗鼓了要与我一斗,也是麻烦。
顺贵嫔更不必多说了,失子之仇,怎能轻易算了?
我浅浅地施了个万福:“永定帝姬乖巧,顺姐姐喜欢得很,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迁怒于她,娘娘放心。”
“是啊……永定是多好的孩子……”她深深叹息,怅然若失地望向棺椁,“是我当年傻,为了家族应下了此事,后来也是悔恨不已。”
那到底是她的亲生女儿,血脉相连,如何能不想念。
她哑哑笑着,一声又一声,带着自嘲、带着泪意:“陛下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他才那样不愿让我见到永定……他那么恨姜家,早恨不得让姜家处处不顺才好,可……可那些事情,与我并没有多少关系啊……”
我不言良久,俄而静静向她道:“是,陛下是知道的。昭媛娘娘觉得自己冤么?臣妾觉得娘娘您并不冤。一个做母亲的,能为了权力地位将亲生女儿转交旁人且还夺了别人的孩子,不论娘娘当时是否没想明白、不论娘娘事后是否追悔,娘娘您到底是错了。”
她的悔恨神色瞬间化为了嘲讽,一声冷笑出口,森然质问我:“婕妤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本宫、指责皇太后!婕妤还不是为了报仇行出了武瞾那般地事!”
“看来娘娘知道那事是臣妾自己的算计。”我笑看着她,刻意地绽出一缕明艳的笑,“但臣妾岂敢自比武瞾啊!若敢,也就没资格记恨皇太后了。臣妾确是栽赃给了皇太后,但——臣妾本就没有怀孕。”
她目中骤然间震惊与愤怒交加:“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我偏头大睁着双眼看着她:“娘娘您去好了,臣妾也很想知道娘娘您的话能不能比得过宫正司人证物证的分量;臣妾更加好奇,若现在娘娘您再多一条诬陷宫嫔的罪名,陛下会如何处置。”
她噎住,凝视我片刻,凄然笑道:“事已至此,也罢了……但本宫自问从未与宁婕妤结怨,宁婕妤如今非要逼死本宫,只因本宫是姜家人么?”
“不该么?”我轻然反问她,“皇太后变着法地想要臣妾死,不也就是因为臣妾是晏家人么?”
“不是。”她驳得干脆,我微有一怔,她又重复了一遍,“不是。高傲如姑母,才不会担心你这个晏家孤女有本事报复。”
我羽睫覆下,不予置评。
“你不信?”她伸手一指那棺椁,凛然道,“当着姑母的面我绝无虚言,她容不得你,是因为你害得祺裕远嫁!”
祺裕长公主?我听得不解而错愕。若说我得封,确是与她有些关系的,因为在她远嫁的事上,宏晅和皇太后起了争执,他借酒消愁喝得大醉,故此才有了那一晚……但若说是我害得她远嫁,彼时只是个御前尚仪的我,怎有这样的本事?
“姑母说你狐媚惑主可有错么?若不是你惑主,陛下怎可能宁可亲妹妹远嫁也要留你!”
我直听得一片茫然。
“姑母就祺裕长公主这么一个女儿,她舍不得祺裕远嫁番邦啊……”韵昭媛怅然叹息,一声冷笑,“她想着,你礼数周全,也到了嫁龄,封个公主嫁出去正合适,这是多常见的事情。呵……她却没想到,陛下竟就那样要了你,将长乐宫去传旨的人挡在了成舒殿外。”
她瞪着我,目光冰冷如刀:“她不肯祺裕受离乡之苦,陛下却宁可让祺裕嫁了也不愿让你去受这份苦……她怎能不恨!”
“长公主在靳倾过得很好。”我喃喃道,她断然厉喝:“出嫁的不是婕妤,婕妤当然能在此说轻巧话!”
我一阵沉默思索,抬起头回视于她:“娘娘,时至今日,娘娘还要自欺欺人么?”
她犹自怒视着我,刚要出言,我却先续道:“娘娘当真以为,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仅仅是因为陛下舍不得臣妾么?是,臣妾和陛下是自幼相识的,臣妾也自知这份情分不浅。可娘娘您也知道陛下是怎样的人,他为了大局,连姜家都能忍这么多年、连顺贵嫔的失子之痛都能按下不提……您当真觉得陛下会为了臣妾而如此么?”
“你够了!”她打断我,眼中的慌张让我知道,我确实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遂是短短一叹,不再多言。
那件事若真如她所说,宏晅有不舍自是不假,但我认为他顾及更多的,还是他的大局。他不会任由祺裕长公主留在大燕、留在皇太后手里,然后嫁给一个姜家想要结交的世家,继续巩固姜家权势。
皇太后要封我做公主让我远嫁,他便要了我,除却那两三分的不舍,如此更是为了明明白白地向皇太后表明了态度。无论有我没我,这个远嫁之人,只能是祺裕。
韵昭媛该是知道的,皇太后也该是知道的。可她们却仍是为了心底的那一点不甘,将所有的怨愤都发在了我身上。
正文 122
我反复回想着韵昭媛的这一番话。三年多了;我的心境变了很多。从刚开始的怨恨到后来的被迫接受,再到后来……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晚的事情,也许另有隐情。
我要弄明白这件事,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隐情。
宏晅当年没有对我说;现在和以后大约也不会主动去说;我亦不能问他;可我总得问问些。
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魂不守舍;大约是因为突然知悉当年改变前路的大事带来的恐惧。我一路低着头沉思着往前走,再抬头时;已经在成舒殿门口了。
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每一条宫道我都很熟悉;早已不会迷路。目下虽是突然到了成舒殿前,也不是迷路,是不由自主。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头向婉然林晋道了一句,移步走向前去。殿门口的宦官早就习惯了我的到来,不加多问的俯身见礼,又因为我没有进去而有一滞,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边向里望去,宏晅不在,但御前侍候的人一应俱全,他大概是在内殿。
我朝侍立在案边的怡然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她同旁边的宫娥交代了两句,走出来见我。
“姐姐怎么了?”她问我,我反问她,“现在方便离开么?”
她点头:“没什么事,还有墨兰侍奉着。”说着打量我两眼,又问一遍,“怎么了?”
我屏息思索片刻,轻道:“有事问你。”
我们一起散着步子走到成舒殿后,殿后有个凉亭,宏晅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和先帝在此煮酒论史,后来他继了位,更加喜欢这个地方。旁人都不敢私自来这里,也就我们这“御前三然”会不怕死地时常来这里走走,后来有一次,我们炎夏时节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闲聊,离开时林晋才上前拦住我们,战战兢兢道:“几位姐姐,刚才……刚才陛下来过。”
婉然一愣,首先问道:“那人呢?”
“看你们聊得正高兴……走了。”
即便这样,那时候的我们仍然不知避讳,肆无忌惮地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我们,在旁人眼里,只怕也是恃宠而骄嚣张得可以。
得封后,我没再来过这个地方。这一次,我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步。
“姐姐?”怡然也停下来,疑惑更甚,“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怡然……”我望着凉亭那精致的亭檐长声一叹,“我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得幸……你知不知道?”
怡然陡然一震,俄而定了定神,故作惊讶地反问我:“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喝多了?”
我淡看着她神色的转变,笑意清冷:“怡然,你这点做戏的本事,就别想瞒我了。”
我记得的,那天在宏晅回来前,只有我是在成熟殿的内殿一直候着,怡然婉然都在外殿。至于她们中途是否离开过,守到半截就困顿不堪的我是不知道的。
怡然垂首沉默,须臾,颇是为难地嗫嚅着说:“姐姐……陛下不让说。”
我在御前有那么多相熟的人,但三年多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些事情,若不是今日从韵昭媛口中听说了,我兴许会被瞒上一辈子,这当然只能是因为宏晅有言在先。
“好,我不逼你说,我问你答就是了。”我踱步逼近她,垂眸审视着她的面容淡问道,“陛下突然召幸我,和皇太后不舍长公主和亲有关无关?”
她咬唇点头:“有关。”
“皇太后想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