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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在君王身边荣宠终身的人,千百年来屈指可数。而应崇优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是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没有得到即时的回答,阳洙的面色一变,眉毛登时竖了起来,怒道:“你在想什么?难道……”
应崇优的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伸展双臂,将那孩子已经比自己还要健硕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陛下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崇优都不会离开你身边,永远不会……但是你,也不要因为晋王之死而灰心丧气,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吗?”
阳洙一动也不动地靠在应崇优怀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气息,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
“你是掩饰得很好啊,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异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个满身都是破绽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释青那双毒辣的眼睛,也不会看出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来……”
“不,”应崇优轻轻摇首笑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只是了解你。晋王有不俗的实力,却被孟释青如此顺利地除掉,这件事不可能对你没有打击。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解劝你,是因为我相信,陛下已经有足够坚强的心志可以抵御这样的打击,而且能够在晋王的失败中,吸取到有益的经验。这一个月来,你一直在思考晋王之败的真正原因,对吧?”
“对!”阳洙坐直身体,将右拳击在左掌心中,发出啪的一响,“你听我说,我觉得晋王败退如此之速,有这几个原因。其一,他缺乏远见,没有在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逼无路才仓促起事;其二,他没有大义名分,孟释青以朝廷的名义出兵,他就是推脱不掉的叛乱者;其三,他没有盟友,孤军奋战,若不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士气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驭下无方,被孟释青抓到的那些罪状,都并非子虚乌有。崇优,你觉得呢?”
“陛下所言,已经很周全了,”应崇优点头赞道,“不过臣以为,还有一条。”
“什么?”
“人。”
“人?”
“政治争斗,要的是人才,战场相见,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没有,却非常冒险,确保胜利,实际上就是要确保自己拥有比敌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将谋才。奇思怪招,也许偶能生效,但终非正道啊。”
“嗯!”阳洙用力点著头,“没错。晋王刚刚起事时,兵力有六万,我记得当时朝议,大部分人都建议派出十万檄宁军平乱就足够了,可是孟释青却偏偏要派出二十万,除了必要的守备军力外,几乎是倾巢而出。他当时还说:‘我有两只拳头,为什么只出一拳?’这老家伙,果然是老谋深算!”
“确保自己的绝对优势,不给敌方以任何机会的喘息,这就是最好的战略。”应崇优拍拍学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释青这样的对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没问题!”阳洙扬了扬坚毅的下巴,用稳稳的声调答道,“我不是晋王,我不会输!”
第四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试心机,设下迷局陷阱,成功骗得孟释青一怒之下杀了最碍事的六宫都太监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肃清宫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后宫之中扩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虽然整个事件自始至终应崇优都从旁匡助,但最后看著这个学生嬉笑言谈间便除掉了横行六宫的田仁时,年轻的帝师却发现自己心中,竟不是纯粹的喜悦。
与此同时,应博在宫外仍然不断地给孟释青暗中制造麻烦,令他的精力一时顾及不到内廷中。魏州侯处的军备已渐渐整齐,接下来要详细计画的就是如何成功脱离京城,进入到藩领军中。
对于逃离,阳洙提出一个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应崇优必须全部都逃出来,任何一个人陷落在宫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计画被制定出来,又被讨论否决,为了万全两字,一直拖过了中秋。
月圆佳节过后,永雉宫端妃突然传出喜讯,称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应崇优知道,不能再继续犹豫拖延下去了。
为庆祝未来皇族继承人的出现,皇帝晋封端妃为贵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礼。太傅应博还亲作了长长一首歌赋以示朝贺。这篇歌赋辞章华美,虽然暗中为一些清致之士不齿,却深得孟释青的欢心。
“太傅此举,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诟骂了。”阳洙看过赋文之后,私下对应崇优感叹道,“他老人家这么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释青,一面为我谋划筹算,其间的艰辛委屈,不知将来能否报答……”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样,心中只有一个忠字,只要陛下能够清除孟党,重掌朝政,他就再欢喜不过了。”应崇优将写著赋文的素笺压在砚台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脑后了,谁还指望报答呢。”
阳洙凝视著他的侧面,轻声问道:“令祖令尊都是这样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你呢?”
应崇优怔了怔,本想转头看看阳洙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软飘飘的语气里别有用意,所以最终还是将视线锁在原处,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阳洙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对应崇优的回答,他并不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在哪里,他却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希望应崇优对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却又不希望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于“忠君”二字。
“陛下,虽然大概也能推测出真相,但臣还是想确认一下,端妃那边……”应崇优将话题微微扯开,问道。
“没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虽然对端妃有孕这件事的怒气已充盈得快要涨破肌肤,但阳洙调弄鹦鹉的手依然稳定,语调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静的范围之内。
应崇优的目光锁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动。
两年过去,十九岁的少年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个头,暗中进行的习武修文让他的体格和气质都有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变化,就算是有久经试炼的面具遮掩,也会偶尔渗露出一丝凛凛气息,让人心头没来由地一悸,再仔细察看时,却又过往无痕,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应崇优可以想像,这样一个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两年来对政务一言不发,孟释青也绝对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过为了不让姓孟的起疑,我现在还得去看望她。”阳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么欺瞒遮掩,也算有点儿趣味。”
“陛下……”
“你别担心,不过是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而已,我不会在她那里动气。”阳洙轻轻扶了扶应崇优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还是会回来,你别睡,等著我。”
“陛下,”应崇优将阳洙的手从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气恼,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过于苛责她。想孟释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个弱女子何以为抗?”
阳洙冷笑了一声,道:“曾是枕边人,我比你了解端妃,后宫十多个妃嫔,孟释青选中她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奸的,我也不至于去雪上加霜。”
应崇优心知阳洙所言不虚,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是孟氏手笔,端妃不过一件工具而已,能宽容处且宽容吧。”
阳洙微微低下头,默然半晌,慢慢道:“崇优,你教我的东西,我都尽我所能学了,但总有那么一两样,是我怎么都学不会的……请你不要怪我……”
应崇优有些吃惊,抬起眼看他。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什么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决不原谅。”阳洙把手向后一抽,嘴角紧紧抿住,转身快步离去。
应崇优怔怔地立在书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缓缓坐下,口角挂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傻孩子,其实有时候,原谅比不原谅要简单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摇首拿起书卷,心不在焉地翻过了几页,突听廊下响起脚步之声,片刻后传来灵儿的禀报:“娘娘,沈大人进献时令菜肴,内廷尉传呈进来,娘娘要不要用一点儿?”
应崇优“嗯”了一声,未几侍女们已捧进一个食盒,在窗前安了梨几小凳,将盒中几样精致小菜摆了出来,又安置好碗匙等物。
“好了,灵儿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内廷尉传呈进来的东西,自然已经被细细查验过,应崇优吃了几箸,将菜肴拨开,检视盘底,最近选定一个青花瓷盘,将所盛的菜蔬尽数倒在一个空碗内,用布巾将盘子拭净,仔细查看盘沿处绕了好几圈的花纹。
“娘娘?”灵儿见应崇优神色凝重,轻轻问了一声。
“晚间再跟你们说。”应崇优在盛菜的碗内添了饭,快速地吃完,让灵儿把其余的食物赏给内监们吃了,自己歪在榻前,细细地思谋了一个下午。
黄昏后,正阳宫传了香汤木桶,皇后入浴,只有贴身两个宫女侍候,殿外只闻水声和轻轻的笑语声,似乎这位为了端妃有孕气闷至今的皇后,今天心情不错。
洗到一半时,皇帝从端妃的宫院驾临,止了宫人的通报,蹑步悄悄进了皇后的寝殿。没多久,两个宫女掩口笑著出来,示意皇帝的随从都退出殿外。
不过,此时的内室,却并非大家想像中那般风光旖旎,那大大的浴桶中躺的也不是美人如玉,娇躯横陈,而是一具雄健的男性身体。
散发长袍的应崇优小心地确认周围没有耳目后,才回身用银勺剔亮纱灯。
“来帮我擦擦背嘛。”坐在浴桶中撩水洗浴的阳洙笑道。
应崇优双眉一竖,刚瞪了他一眼,阳洙已先告饶道:“开玩笑的啦……不过你也不要躲那么远,过来好说话啊。”
瞟了瞟露在木桶外的半截裸体,应崇优觉得颊边有些微热,低声道:“陛下既然想洗澡,怎么不在端妃那边洗了再过来,明知道这里没人侍候你。”
“我本来不想洗的,进来看见你慌慌张张地跳出来穿衣服,还有一半的水没有用,当然是不洗白不洗。”
应崇优想起方才的尴尬情形,脸上更是一片红涨,可一张嘴,又不知说他什么才好。
“应夫子,你不是说过什么非礼勿视吗?怎么两个大姑娘侍候你入浴,你却能躺得舒舒服服的?”阳洙觉得他反应有趣,更加地开起玩笑来了。
应崇优忍住羞恼,道:“我洗澡是想乘机跟灵儿小雯她们吩咐一些事情,谁知你会这么早过来?”
“是吗?”阳洙神色暧昧地道,“这么说是我打扰了你的好事?”
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成年男子,阳洙一直以己度人,总觉得崇优的两个陪嫁侍女多半跟他关系不一般,时不时拿来酸溜溜地开开玩笑,而应崇优在这方面又比自己的学生差得太远,不好认真解释,也就含含糊糊地默认了,此时听他旧话重提,索性理也不理。
阳洙从端妃处来,原本心情不好,结果进来撞见他家夫子手忙脚乱地披衣服,还差点被衣角绊倒的狼狈样子,一时忍不住被逗笑,反而忘了烦心事,故意脱了衣服入浴,正想多逗他一会儿,殿外突然一片嘈杂声响,接著便是小雯刻意提高的声音:“给国师大人请安!…”
阳洙猛地坐直了身体,对应崇优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发白。
“国师,李校尉他们确定看到,刺客穿过蹑云殿,的确进了正阳宫!臣等不敢擅扰,只好请来国师……”
“国师,”灵儿大声道,“里面只有陛下与娘娘,没有刺客,娘娘正在入浴,您恐怕不便…”
片刻静默后,孟释青冷冷声音响起:“陛下与娘娘的安危要紧,郭离郭开,你们两个跟我进去,其余人候在外面!”
“是!”
听到这句话,应崇优心头一跳,手指抓住衣袍的前襟,紧紧扭成一团,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陈设在西面的穿衣铜镜。
镜中伫立的人影,虽是沈家女儿面容,但出浴后未及矫饰的身体,怎么看怎么是个男人。
“快进来!”阳洙见应崇优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发愣,急得把水面一拍,“快脱衣服进来!”
应崇优乍然回神,脚步声已进前殿,忙飞快地扯去衣衫,跳进浴桶中,阳洙抱住他一个转身,紧紧护在怀中遮住。
“陛下,今夜有刺客来袭,臣特来护驾。”仿佛是同时,孟释青的声音已传来,“郭开郭离,你们两个小心点儿搜,不要惊了皇上娘娘的驾!”
“是!”
阳洙忍著气,手已在水里握成了拳头,应崇优将掌心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