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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越来越习惯了,深宫的生活,原本是天地之别,她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她吩咐紫鹃为她梳头,略微用了些胭脂,让自己的血色看来更好,从皇帝赏赐给她的那几套首饰中选了一套珍珠,珍珠耳环坠在她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更显的她气质非凡,端丽得体。
琼音随即从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条珍珠项链,整整二十八颗,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这些来自东海的珍珠,天工打造的精致圆滑,佩戴在她的脖颈之上,微微的凉意,贴在她的脖颈脉搏之上,穆槿宁伸出手来,神色不变,安然地将珍珠项链扶正了。
发髻之内,并无过多繁杂沉重的发簪朱钗,一只金凤凰镶嵌在她的黑发之中,端端正正地闪烁着光华,金凤凰叼着一颗红玉,正好垂在穆槿宁的眉心,远远看上去,宛若化了一个红色花田。
这一只精致的金凤凰,造价不菲,黄金沉重,分量不轻,水滴形的红玉就像是一滴红色的眼泪,在眉间熠熠生辉,她的柔美令人侧目,她的温婉令人暖心,但她安静独坐的时候,却也不曾显得过分柔弱,美丽温婉跟皇后气势毕露无遗,她的冷意藏匿地更深,在很多人看不到的角落。
或许注定,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女人不一般,她们……或许比一般的女人更加心狠罢了。
红唇紧紧抿着,她咽下口中的苦涩,暗暗输了口气,这才起身,眼底的光华缓缓变得幽深莫测。
琼音跟紫鹃对看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不知主子今日怎么突然有雅兴装扮,平日里在景福宫,主子鲜少穿这么华美的衣裳,更鲜少佩戴金银首饰。宫里好几套首饰,都是皇帝早已派人送来的,但穆槿宁却从未碰过,光是珍珠首饰,就有两套,一模一样的样式,还有一套粉色珍珠的,更加娇俏可人。
“好些天没有去花园走走了,紫鹃你不是说桂花都开了吗?”
穆槿宁弯唇一笑,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她说的兴起,让她看来愈发明艳开朗。如今已经是九月初,这两日天气并未转凉,有几棵早开的桂花树已经绽放了第一拨桂花了。
“主子要去赏花吗?可是主子还没吃早膳呢……”紫鹃刚刚摆放好碗碟,突然听到穆槿宁这么说,不禁转过身去,有些不解。
“回来吃也无妨。”穆槿宁烟波一闪,淡淡笑着,瞥视了桌上的膳食,言语之内有些敷衍。“如今我也没什么胃口,还是晚些吧。”
紫鹃应了声,不再拒绝,走过紫鹃的身边,穆槿宁微微含笑,丢下这么一句,看似平静,却又让人无法回绝。“待会儿再热热就行了——”
这些天,她们身为婢女,也能隐约察觉景福宫内的沉闷气息,无论皇帝再怎么忙碌,也不该一次都不进景福宫来。直到昨日皇上不但跟皇后一道用了晚膳,还留下来过夜,可见两人重修于好,破镜重圆,她们也不禁为主子开心。宫内的琐事,素来都是紫鹃收拾的,她早已知晓皇上昨晚宠幸了皇后娘娘,往后娘娘也不必总是闷闷不乐,紧锁眉头了。
琼音却不声不响地走到一旁的衣柜前,取了一件紫色黑纹的披风,缓步走到穆槿宁的身后,为她披上披风。“已经入秋了,早上还很凉,主子可不能着凉了。”
“我们走吧。”
穆槿宁朝着身后的两个婢女笑了笑,随即走出了景福宫,主仆三人一道走向了御花园,河岸边的三无棵桂花树,果真已经三三两两开了米粒大小的金色花朵,只是开得并不多,唯独走近了闻着,才能嗅到桂花香气,宫中每一个角落可以找到的花,约莫成百上千种,形形色色,每一种都有各自的美丽,各有千秋。
走的累了,穆槿宁盈盈走上曲桥,坐在湖心中的凉亭上歇息半响,这才远远地看到五六个侍卫押着一人经过她的眼前。
她苍白细瘦的双手,在灰色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袖口的金色花缎。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是因为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送走这个男人,跟这个男人辞别。
期限,是她的余生。
他们就沿着河岸缓缓走向前方,穆槿宁不难看清那个男人的身影,他身着一袭灰青色的长衫,黑发有些许凌乱,在天牢之内待了接近半年时光,定是受了很多罪。眼前的李暄,他虽然看来很憔悴消瘦,但终究身上没有受过任何刑罚的表象,没有斑斑血迹,但到底有没有内伤,她也就不得而知了。
她心口一纠,不禁站起身来,缓步朝前走了两步,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李暄的身上。若是这辈子都留在大食族,她也不会知晓两人的真实身份,常常觉得李暄不是铜臭味很重的商贾子弟,原来他本是书香门第,朝廷上的青年才俊。
只是她知道的太晚了。
若不是遇见她,他也不必远走他乡,更不必抛开李家对他的殷切期望,弃官从商,对那些官宦之家而言,从商是最卑微低贱的事。因为她,他或许余生就要这么活下去了。
李暄的脚步,渐渐放慢了,腿脚原本不太利落,侍卫也不曾对他大呼小叫,驱赶他更快离开皇宫。他虽然生了半个月的风寒,迟迟不曾见好,本以为牢狱之期没有尽头,自己很可能会死在天牢。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能从天牢出来,当他看到天际的太阳那一瞬,几乎都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已经得到了天子的宽恕。
他很清楚这半年的牢狱之灾,并不是对他最重的惩罚,欺君之罪罪无可恕,他也是当过臣子的,绝不会如此盲目无知。
喉咙发痒,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面色格外难看,半年不曾见太阳,又加上风寒咳嗽的关系,他也显得过分苍白。在牢狱之中他没有顾虑过外面的生意,自己的家产,他比任何人都安静,对这样的命运,也不曾想过要反抗挣扎。
他清楚天子对他的介怀之深,半年,秦昊尧唯独来过天牢一次,从他的身上搜走了穆槿宁赠与他的那一张木槿花图。看到秦昊尧的勃然大怒,他就更清楚,自己很难全身而退,也无力化解这份孽缘。
一道目光,仿佛像是天际温暖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每每朝前一步,那道目光都会跟随着他而前行,胶结在他的身影之上。
他不曾停下脚步,唯独追溯着这目光,望向湖心凉亭之内,目光一窒,她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底,明亮的宛若好久不见的日光一样。
今日的穆槿宁,身着金色华服,华美的惊艳,她原本就是清丽脱俗的女人,不管是面孔还是身段都生的极好。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也不是见过一眼之后容易让人忘记的女子。看她这般装扮,跟大食族的清新无忧,又全然不同,想必定是重新坐上了后位。
他被关在天牢的时候,虽然闭塞不通,却也不难料到这一点。天子对她的心意,绝不亚于自己对穆瑾宁的情意,穆瑾宁留在宫内的话,天子必当将世上最好的献给她。
这是迟早的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湖,她站在湖心凉亭,而他行走在岸边,李暄默默凝望着她,虽然可以看清她的身影,却实在难以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和此瞬的眼神。
她同样安静地望向他,身影倩丽,端庄优雅,双手交握着放在小腹前,两人的目光交汇,她看着李暄不太利落的步伐,他的左腿在几年前受了伤,若是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之中度过了这接近半年时间,更容易旧伤复发。她望向他的左腿,隐约看得出来拖行左腿的痕迹更重,不禁轻蹙柳眉。
她却也唯有送到这儿了,虽然她也很想再送一程,目送着他当真走出宫去。
但他在商界消失了半年而已,三年前在宫外打下来的江山,若是还在他身边的话,他这辈子都会过的比凡人更优越。她只希望李暄出宫之后,重新生活,以张少锦的名字和身份活的更精彩,为自己而活,好好修养腿伤,也别再为任何人而过分劳累。
“我能问问,为何皇上将我放出宫去吗?”李暄依旧不曾转过头来,依旧望着湖心亭内的女子倩影,仿佛隐约看得清她在朝着自己微笑,心头一暖,他紧了紧双袖中的拳头,低声发问。
“皇上不曾说过,你能活着出宫就该庆幸了,还问什么理由?”领头的侍卫依旧朝前走去,冷淡地丢下一句,他们从来都听从皇帝的命令做事,皇帝若要他们暗中杀了这个人,也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当属下的自然不会追问为何皇上会改变主意,将囚禁在天牢之内约莫半年的罪人网开一面放走他,他们更不能暗自揣摩圣意。
或许,他也当真是多此一举,何必再问任何理由?!李暄扯唇一笑,不禁莞尔,发生在他身上的,更像是一个奇迹。
他不曾眼睁睁看着她死,她也不曾眼睁睁看着他死,上苍并没有让最悲苦的结局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没什么好后悔的。
若不是依靠上位者的恩赐,他这辈子都不会遇着她。
她终究不会属于他,这一次,他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他一走,两人的人生彻底斩断,再无任何牵扯,再无任何交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很痛苦,或许是四年前在马背上,误以为她死去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耗去了身体内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当真到了诀别的时刻,千倍万倍的痛苦,却被阳光暖融了,变得很淡很淡,在血脉之中暗自游走。
所有的不忍,都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穆槿宁强忍住眼底的酸涩,面色愈发苍白,她咬紧牙关,离别本该痛哭流涕,她却不愿流下一滴眼泪,在她看来,能将活着的李暄送走,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
一并送走的,还有大食族的巫女云歌,她展唇一笑,看着李暄越走越远,渐行渐远,唇畔的笑容也不曾被冲淡。
张大哥,后会无期。
她听得到心中的声音,这么说道,听不出一分喜怒,仿佛没有感情,却又仿佛有太多太多不同的感情冲撞着,但此刻的心境,也唯有自己了解,也唯有自己知晓。
正如他一直守护着她一样,她总算也能回报他,让他免去无妄之灾。
她最后的希望,是他能够找到自己的拐杖,属于他一个人的拐杖,支撑他去过更圆满生活的人生的那一根拐杖——一根可以跟他亦步亦趋,步步紧跟,寸步不离的拐杖。
希望他也能明白,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暄走到拐弯路口,隔着宫殿,再也无法看到湖心凉亭中的女子身影,他收回了视线,笑容在下一瞬彻底崩落。
但是他朝前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却突然转过头,朝身后望了最后一眼。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在凝望什么。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天子会饶恕他,这半年也始终不曾让人对他动刑,若是依照以前秦昊尧的性子,但凡是他的敌人,他可以变着法子折磨对方,让人生不如死。
理由,就是她。
但这件事是天子耿耿于怀的,她定是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说服天子不动他分毫,他同为男人,并非不清楚其中水有多深,穆槿宁朝前走入的话,很可能让自己都受到波折连累。
如今看来,穆槿宁成功了,她能在深宫生存至今,必然有她的一套方法。
李暄不再担忧,黯然的眼底渐渐有了些许笑容,若自己为了报答穆槿宁为他涉险的恩德,更该在宫外重新开始才对。
虽然在这段人生之中擦肩而过,他却并不觉得可惜,这辈子总会有取舍,总会有祸福,她方才的凝望送别,已经是他出宫得到最好的祝福。
他没理由狼狈地苟且偷生,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比过去的李暄活的更加自在得意,在朝廷之上,他有太多无奈,太多绑缚,不如余生就过着商贾张少锦的日子,快意逍遥。
站在宫门之外,他宛若出狱的犯人一样,自由像是清风扑面而来,仿佛一刻间就治愈了他迟迟不好的咳嗽。
李暄不由地张开双臂,扬起脖颈,仰望着天际的明朗温暖的太阳。
他已经将李暄的躯壳,丢在深宫天牢了,往后活在世上的,就唯有张少锦了。他不再对任何人觉得愧疚,也不会再苛待自己。
他该过属于他自己的锦绣年华,人事纷飞,何必自寻苦恼?!
这般想着,他低笑几声,往日的风采渐渐积聚回身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徐徐驶来,他不难知晓这又是何人的吩咐嘱托,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京城。
李暄扫过一眼,不曾觉得厌恶,头一低,坐入了马车,这回离开皇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平静,更加坦然,不再有半分寂寞离愁。
往后的几十年,他发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