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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他独自站在悦来酒家的楼下,孑然一身,孤单的身影被光拖得很长。
他缓缓抬起头来,这一个晚上,天上甚至没有月亮,路面上没有丁点月光,暗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今年,是祯帝登基的第八年。
至今,后宫唯有一位贞婉皇后,谁也说不准祯帝是否这辈子都只会器重宠信贞婉皇后一人,但哪怕是八年,也是不短的期限。
一个男人明明能够坐拥无数美人,却取消了好多年的选秀仪式,不再从官宦之家挑选美丽端庄的女子入宫,这倒不止让人佩服祯帝的专情,更让人佩服贞婉皇后起来,或许能让寻常男人只娶一人谈不上太过稀奇,但能让天子不顾宫中多少年来的规矩而唯独面对一个女人,而天子是一个威严而严格冷淡的男人,能够拴住天子的心,甚至这么多年眼底没有任何一个后妃,贞婉皇后如何会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换做别的女人,定会被传为一个用心不良,企图独占圣心,夺得后宫大权的祸端。
但天子跟皇后的感情,却成为史上的一桩美谈。
传闻之中,贞婉皇后并非蛊惑皇帝的红颜祸水,她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得体贤淑,在她的打理之下,宫中井井有序,而跟天子也恩爱有加,感情和睦,仿佛时光不曾改变一切,两人比新婚燕尔的夫妻更加互相扶持,相互体贴。早年就已经为皇帝生下抚养了一对皇子,年初的时候又为皇室添了一位小公主,取名为常宁公主,寓意天下安宁,保留贞婉皇后名字之中的“宁”字,也可见天子对皇后的情意深沉。
王朝虽然在几十年内改朝换代,换了两代皇帝,但如今大圣王朝的国富民强,国家昌盛,天子虽是个冷冰冰的人物,却比惠王更加勤政,在国家大事上更有魄力,八年而已,已然将大圣王朝变成九州之上最强大的国家,一方面他将强权控制在手中,而削弱了王族跟诸侯的兵权,一方面他励精图治,采纳贤能之人,肃清朝内贪污无能的臣子,不得不说,他是近百年内最有德能的君王。
或许,以他的野心,他的强权,他的霸道,他的抱负,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内,让大圣王朝扩大版图,周围的小国均臣服于他的脚下。
渐渐的,无人在记得,如今的祯帝,曾经是大圣王朝的秦王,是他野心勃勃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法子,从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皇兄手中,夺取了政权。
虽然手段残忍,但他是比惠王更有作为的帝王。
而自己……也不过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之中参与此事的一人而已,甚至,已经无人再记得他了吧。
张少锦的名字,并非是胡乱起的。
李暄,李为父姓,张,是随母姓氏,李家老夫人就是张家之后。
而少锦,是他的字。
李暄,字少锦。
这便是他起名为张少锦的真正缘由。
他是张家长子,没能光大门楣,是他不曾担负自己的责任,在惠王跟秦王的权力争夺厮杀的游戏之中,他也只是一个臣子,一颗棋子而已。
棋子,是随时都可以被牺牲掉的。
惠王会牺牲他,而秦王介意他跟惠王的关系,绝不会留不可信的臣子在身边重用,仕途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一切,仿佛是注定。
惠王器重的臣子,大多被杀,也有被终身囚禁在牢狱,获得**之身的屈指可数,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断一条腿的代价,得到了**,得以见到病重的老夫人,至少安安静静地送了她最后一程,不曾留下任何遗憾。在他而言,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许人人都会说天子残酷无情,但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狠心。
要不是因为她的求情,别说是伤了一条腿,哪怕是手脚筋尽断,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也不见得天子会留他一命。
他已经是那场皇权抢夺恶战之中最幸运的一人了。
腿伤虽然无法彻底治愈,但并不厉害,做任何事都不妨碍,他并不过分在意。
人生,原本就有舍才有得。
舍弃了李暄,活下来了张少锦。
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一丝的怨恨。
如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天子才能容忍他活着,容忍一个对君王犯下大错,以下犯上,大胆欺君的罪人活着,甚至活的这么好,这么安宁。
这比赶尽杀绝,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闭上眼,他安静地转过身子去,回忆过去,他的心如此平和,哪怕没有一分波澜,或许证明,他当真释怀了。
张少锦敛眉,长久驻足让他的身子发凉,双腿发麻,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迈着很缓慢很平静的步子,一步,一步,一步,朝着前头的马车走去。
“你慢点走,我来扶你。”
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从黑暗的转弯处传来,她心急地小跑着,跑来他身边的下一瞬,双手扶着他的左臂,只因她实在看不得他踉跄而孤单的身影。
她知道他不能久站,也不宜久坐,才会看他总是坐着看账册的时候任性地提醒他去庭院赏花,才会在角落目视着他离开的身影许久还不肯离开,看他走的那么疲累最终心软现身出来扶他回去——
她不是一个心特别软的人,但看着喜欢的人受苦受累,她再倔强的脾气,再固执的心肠,也会不由自己。
张少锦看她头也不抬,只是默不作声地扶着他走去停靠在树下的马车,方才听她的嗓音有些异样,他不免低声问道。“你哭了?”
“没哭,从小到大,我就没哭过。”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才走出来的,却没想到声音却听得出来。
“小姜——”他的眸光定在姜小芹的身上,但这一回,打断他话的人,是她。
她点头,这一回似乎有了迟疑:“我知道,我送你走了,我再回家,往后我不会缠着你的。”
若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她的执着,就只是痴缠而已,方才他的话,她又不是听不清楚,何必装傻?!
但她这次领会的,却不是他的意思。
在张少锦上了马车之后,他却掀开厚重布帘,朝着她探出手掌,沉声道。“上马车,我先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正欲转身的姜小芹陡然怔住了,她不敢置信,猛地转过头去看他,在那一瞬,张少锦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放一个妙龄女子在半夜独自回家,若是姜小芹有个好歹,他定无法原谅自己。而看到她的泪痕,他心中更多内疚和自责。
“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张少锦俊朗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看来依旧正气,不若方才那么刻板。“跟我坐一辆马车,该不会毁了你的名节吧……”
“我都把三次婚事闹翻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名节?”姜小芹大方地自嘲,既然这一夜之后,两人兴许再也不会见面,他想送她回去,她又何必绝他的好意?!话音未落,她便拉住他的大手,头一回触碰到他那么温暖的手掌,她坐上马车的一刻间,不禁有些恍然若失。
他是谦谦君子,虽然是商人,却没有沾染半点风流恶俗的习惯,很快就松开了手,但她却有些留恋,或许原本更在意的人就是自己。
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她可以等,等到他愿意接受她,只是他连等,也不要自己耗费光阴。
“小姜,你有十八了吗?”漫长的沉默过后,他还是跟往日的张少锦一样,温和亲近,言辞之间,没有任何一分不快,仿佛方才,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我年纪不小了,快二十四了。”她看着他,轻笑出声,沉溺在他温暖的眸光之中,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迷失了自己。
她是姜家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不是长着一张永远不变的娃娃脸,兴许哪怕赔上几箱子的金银嫁妆,也无人敢要,无人问津了。
“是吗?看起来真小。”他扯唇一笑,低低叹息一声,在众人的眼中,他是成熟稳重,做事可靠的商人,而眼前的姜小芹,人人都当她才十七八岁,却已经是一个早该嫁人生子的年纪了。
“我于你,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你不怕吗?”他依靠在马车一旁,安静地开口,嗓音厚重低醇,凝视姜小芹的眸光突然有些异样的光彩,虽然依旧转瞬即逝。
“人不可能一辈子年轻啊。”姜小芹迎接着他的目光,胸口又疼又热,但她还是强颜欢笑,不想将凄凉狼狈的模样留在他的记忆中。
好聚好散。
就像是爹常说的,再丰盛的宴席,也会有散的一天。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她甚至不再厌恶厨房,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甚至恨不能将姜家菜谱里写的没写的菜色,全部做给他品尝。
但爹说错了一件事,抓住了男人的胃,也可能失去那个男人的心。
她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真心,也真正的死了心,知道感情是何等的滋味,兴许就该安心过原本的生活,而不该负隅顽抗。
“到姜家的路好远啊,我们说说话吧,我不想闹得这么僵——”率先发话的人是姜小芹,如今戳破了自己的身份,她更加自如,毕竟她不必继续欺骗一个曾经喜欢过的男人。
“好。”他笑,眼底唇畔的笑容,多了几分温度。
“你打算从过去走出来吗?”她并不懂得迂回,问话向来直来直往,见他蓦地敛去俊朗面孔上的笑,眉头轻蹙,更是应了她许多回的揣测,她话锋一转,精致俏丽的面庞上消散了所有的神情:“就像是我一样,我不再留恋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拖累家人的姜小芹,我想担负姜家三小姐身上所有的责任。虽然不容易,但我决定要这么去做……”
“小姜,你比我见过的许多姑娘,更有主见。”他没料到小姜如此细心敏锐,或许正如她所说,他们并不了解对方的所有,就这么拒绝一个真心实意的女子,或许以后就绝不会再有。
“越是难的事,就越要咬紧牙关,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她笑靥绽放,眼底再无一分黯然,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般悦耳动听。“这是我家老头子说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说了很多有道理的话。”
张少锦的目光一沉,再看到她的开朗笑靥,亦不曾让他的心好过一些,低低地问。“你不怨我?”
“有时候看着少爷,会觉得少爷很孤单,兴许是我看错了,兴许是我多想了。以为我能让少爷开心一些,能让少爷介怀往事,虽然最终不能,但我还是要劝少爷一句,像是少爷这么好的人,为何不放过自己,甚至让自己孤独这么多年呢?人生最大的关卡,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清楚她无法走进他的过去,若是她早几年预见张少锦,是否就能避免今日惨痛的结局?!
以前总是当姜小芹像是多嘴多舌的小麻雀,如今看来,她也有自己的头脑,也有自己的心思,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的这一番劝解,当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他也不免对她另眼相看。
姜小芹看马车徐徐放慢速度,掀开帘子探出螓首望了一眼,等待马车彻底停下,她才利落地跳下马车,回眸一笑。“姜家到了,我回去了。”
“外面风大,带着这个吧——”张少锦看着她俏丽的小脸,不知为何,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从身上解开披风,递到姜小芹的手边去。
“不用了,我不冷。”
她轻摇螓首,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入姜家的大门,她的确没有说谎,再也不会对他说谎了——
她的身子不冷,一点也不冷。
冷的麻木僵硬的,是她的心。
张少锦目视着她走入朱红色的大门,反身将门关上,彻底消失不见,唯独马车依旧停在姜家门口许久许久,才驶离相反的方向。
往后的半年,在杭州城内经常听到有关姜家的消息,陆陆续续,层出不穷。
据说,离家出走的姜家三小姐回家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病了大半个月才痊愈。
据说,姜家三小姐频频出现在悦来酒楼,做菜的手艺一点也不比两个年长的姐姐逊色,酒楼的生意更好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很可能会成为姜家最能干的女儿,甚至姜家的所有生意,她会全部经手,也就是说,姜家的大笔财富,会落入她的手中。
据说,姜家三小姐又成为了商贾之家富家少爷娶妻人选之一,好几个富家子弟亲自登门拜访,只为了能够赢得这个富贵人儿的芳心和青睐。
据说,这些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