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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牛进达上前两步托住了李道正的胳膊,不让他给自己施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夫牛进达,今日奉旨为你家孩儿受冠,幸何如之,既为你儿受了冠,你我亦是自家人了,李家老哥莫与老夫客气。”
李道正神情有些局促,急忙道:“我家怂娃能得郡公受冠,正是我李家上下百年之幸,高攀了,高攀了啊……”
牛进达连连摆手:“莫说这生分话,老哥你生了个好娃子啊,当初松州之战,你家娃子一个主意救了多少关中子弟的性命,成就我大唐赫赫威名,娃子才十七岁已如此出息,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能为此子受冠,实是荣幸之至……”
二人客气了一阵,接着后面的侯君集,段志玄等人纷纷上前与李道正见礼。
李道正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见礼时神情愈见惶恐,脑中却如被铜钟撞过一般嗡嗡直响。
他没想到自己儿子不声不响间,竟与这许多开国老将们攀上了交情,一个个国公郡公的,全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今日竟穿得周正端庄全来参加儿子的受冠礼,这等荣耀,世间几人能得之?
奇怪的是,李道正的神情除了惶恐,更多了几分不安,与诸将一一见礼后,不停朝他们身后张望,发现再无名头响亮的开国老将上前与他结识,李道正的神情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诸将皆是玲珑人物,见李道正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大家心下奇怪,却也不说破,若无其事地在门口寒暄了一番后,李道正领着众人进门。
工部的工匠们为了改建李家风水,早将院子拆得七零八落,然而为了李素的受冠礼,工匠们连夜赶工,临时在院子中间开辟出一块空地,天没亮薛管家便领着家仆们打扫干净,院子北面摆上神台法坛,法台下面铺好鲜红的地毯,摆好矮脚桌案,三牲六畜齐齐整整摆在法坛上,院子四周插遍了黑色的旗幡,旗幡在寒风中猎猎飘扬。
院子正中,身着崭新礼服的李素含笑看着诸将,诸将近前后,李素不慌不忙朝众人施礼。
“素拜见各位叔伯,小子冠礼能得诸叔伯拨冗观礼,实三生之幸也。”
程咬金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亲昵地笑道:“娃子大了,今日受了冠,日后我等便要拿你当大人看了,来日若干了什么不教俺们长脸露光的事,老夫抽你时下手可不像往日那么轻了。”
牛进达上前朝程咬金的屁股踹了一脚,笑骂道:“今日娃子受冠的大喜日子,你这老货还来吓他,今日之后他便是大人了,哪容你像往常般说抽便抽?”
程咬金咧嘴一笑,也不计较。
牛进达凝目看着李素,叹道:“确是长大了,你年少老成,以前就没拿你当孩子,往后更不会,受冠前三日要斋戒,这三日过得辛苦吧?”
李素恭敬地道:“尚好,不能进食虽饥饿难捱,然而小子一想到冠礼之后便成年了,往后肩上要挑更重的担子,要做更多对社稷对家国有益的事,小子思来犹觉使命在肩,分外沉重……”
牛进达与身后诸将互视一眼,带着笑意道:“使命?说说看,你的使命是什么?”
这等义正严辞之时,正是露脸长威风的时候,李素哪里会客气,于是傲然一挺胸,大声道:“使命亦是宏志,一言概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言一出,四周俱静。
众人将李素最后四句话细细品位一番后,眼睛越来越亮,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满了讶异和……欣赏?
牛进达也将这四句话喃喃念叨了一番,赞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有志气,不愧是陛下夸赞的少年英才,老夫观之,这四句话应该刻在国子监的门口,让那些酸腐书生们好好看看,何谓读书人之志!好,好!”
连说几个好字,足见牛进达何等欣赏,李素也觉得很有面子,脸上露出了矜持的微笑。
牛进达语声一顿,下一句话却画风突变。
“继绝学也好,开太平也好,只不过……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下次再说时,记得先把嘴角的油擦干净,老夫刚才闻了一下,似乎是烤野猪肉的味道,似乎……还撒了小茴香?嗯,斋戒三日,斋戒得满嘴油花勉强也算一桩本事了。”
李素面不改色地用礼服的袍袖狠狠擦了一把嘴,胸脯却挺得更高,死扛着嘴硬道:“小子皮肤油性,很油,大冬天都冒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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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行冠加弁(下)
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有的事就算看穿了也没必要说穿,牛进达这把年纪显然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素很尴尬,有种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扒掉裤子的羞恼。
苍白且没有说服力的解释很苍白,在场的老将们脸色纷纷变得有点怪异了,老爹李道正则一脸想把儿子活剐了的表情,正站在人群里犹豫要不要祭出降魔法器。
良久,程咬金忽然噗嗤一笑,接着周围的老将们全笑开了。
“受冠的大日子还干混帐事,幸得今日只是我们几个行伍里的人,若来受冠的是孔颖达,魏徵那几个酸腐老货,今日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斋戒不好好斋戒,还吃得满嘴油花……”
牛进达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吉时即至,赶紧把嘴擦了,误了时辰不吉利。”
李素急忙擦了嘴,朝诸将露出一记讪笑,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在院子正中的蒲团上跪好。
为了今日冠礼,牛进达穿得很正式,玄色华服,腰间系白玉扣带,玉带上还挂着两个金鱼袋,此刻牛进达满面肃然,目露正色,站在李素正前方。
冠礼的规矩很多,很森严,今日李素受冠行的是正经的汉礼,礼仪愈加繁琐。
李道正和李素是主人,程咬金等诸将为观礼宾客,牛进达为正宾,正宾即主持受冠之人。
今日冠礼上,曾经的村学教书先生郭驽亦赫然在列,他充当的是赞者的角色。李素曾在村学里读过几天书,按理受冠的人应是村学的教书先生郭驽,毕竟二人算是师生关系,可李世民的圣旨里指定了牛进达,郭驽只好沦为赞者。
所谓“赞者”,便是在一旁充当司仪的人,顺便给正宾打下手,捧着盘子递栉掠。冠巾,梁冠等等,虽然由正宾沦落为打下手的赞者,可郭驽今日却一脸兴奋。脸色时刻涨得通红。
当不成正宾本是正常,能与李素坐实了这层师生关系,又能与诸多开国老将功勋们一同观礼,对郭驽这个落第的教书先生来说,已然是天大的荣幸了。
日已近午。吉时即至。
牛进达仰头望了望天色,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正冠正容之后,忽然沉声道:“《礼》曰:‘冠者,礼之始也’,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泾阳李素者,年十七,少年聪慧。天资灵秀,素备成人之资,将责以成人之道,宜行冠礼,可治人矣,《礼》曰:‘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故以受冠,益慕圣贤之道,成君子之为,通经纶。识礼乐,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一通深奥的古文说完,李素一句都没听懂,只好睁着萌萌又茫然的大眼。呆滞地看着牛进达。
牛进达一番前言说完,旁边的赞者郭驽急忙捧着一个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顶冠笄,所谓“冠笄”,其实就是固定冠巾的簪子,冠礼程序里面需要“三加”, 冠笄是第一加。
牛进达接过郭驽捧来的冠笄,亲自为李素插在发髻上,口中悠扬念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这句很深奥,一定要解释的话,就当它是牧师的祝福术吧。
李素跪拜,起身入东房,脱去礼服,只着里衣而出。
一加之后再加。
这次牛进达给李素戴上了幞头,并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嗯,第二次施祝福术。
李素再跪拜,起身入东房,脱去了刚戴上的幞头。
三加,这次与寻常人家的冠礼不太一样,寻常人家的三加是给受冠者正式戴上帽子,而牛进达给李素戴的却是梁冠,并且给李素换上了绯色的官袍革带皂靴,腰间再给他挂上一个银鱼袋。
因为李素在受冠之前便是朝臣的身份了,泾阳县子兼火器局监正,正五品衔,必须与百姓有区别,所以戴的是梁冠,依制,梁冠上可配两道梁。大唐立国之后礼乐皆兴,只是在贞观时期有点乱套,无论婚丧嫁娶还是行冠,有的用周礼,有的用汉礼,只因天下世家门阀林立,陇右和关中诸多权贵世家里鸿儒博学倍出,关于“礼”的说法也是众说纷纭,所以造成了如今乱成一锅粥的景象,总之,用的人开心就好。
三加之后,牛进达的祝福术还没完,接着补上了最后一句:“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祝福过后,李素满血满蓝。
接着李素向正宾,父亲,赞者和观礼的来宾一一行拜礼,赞者将酒盏递来,李素依礼向东南西北四面逐一拜了一遍。
拜完之后李素脑子一阵发晕,今日亏大了,不知做了多少次磕头虫,偏偏还不敢露出不满之色,这么多人盯着自己呢,理论上,这些人里任意挑出一个都能用双手把他生撕了。
该拜的都拜过后,事情还没完。
行冠之后便是成人了,李素这个年纪可以被称为“弱冠”,既然是成人,则必须有个表字,这个表字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自己胡乱取,以李素的德行若是给自己取个“太帅”“无缺”之类不要脸的表字,说出去怕是连整个大唐朝廷的脸都丢尽了。
按规矩,表字一般要由父母长辈取,李道正不识字,取表字的责任自然便落在牛进达身上。
牛进达轻捋长须,露出当仁不让的神色。
今日在座的名将们看似粗鄙,实则都是熟读诗书,精通韬略之辈,哪怕程咬金这种粗得不能再粗的名将,每日也必须在书房里读两个时辰的兵书,一个不识兵法不知韬略只知猛打猛冲的将军一般是活不长久的,就算没在战场上送命,吃了败仗回来后必然也会被砍头,程咬金平安无事活到这把岁数还能恬着老脸在大街上摸闺女的屁股,显然在学问特别是兵法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沉吟许久。牛进达捋须缓缓道:“李素,你小小年纪已爵封县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朝堂从政掌权已是必然。老夫只盼你日后为官时身正心正,勿入歧途,诚如你刚才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老夫希望这个‘正’字贯穿你的一生,有始有终,勿负父母乡邻,勿负君王社稷,勿负天下黎民。所以,老夫便为你取表字曰‘子正’。”
“子正……”李素喃喃念叨了两遍,抬头望向牛进达,展颜朝他一笑,然后拜道:“李子正谢牛伯伯赐表字。”
至此,行冠礼成。
一干武将这才收起肃穆的神情,轮着个的上前拍李素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李素苦着脸一一朝诸人道谢,回头望向老爹。李道正眼眶发红,正抹着眼泪。
牛进达也收起了严肃的表情,捋须笑道:“礼成矣,老夫幸不辱命。子正贤侄。行礼前你到底吃的什么,吃得满嘴流油,还不速速给叔叔伯伯们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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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景淑殿。
东阳已在宫里住了小半个月了,当初公主府改建道观,李世民一道口谕将东阳召回宫。说是临时居所,但李世民的本意东阳很清楚。
父皇仍然很反对她和李素在一起,索性把东阳软禁在太极宫里,为了拆散这对有情人,李世民也是蛮拼的。
景淑殿离冷宫掖庭很近,几乎就在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