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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时总是说,还好他有这双眼睛,否则的话,就会被投到井里去了。
远处传来了山歌,是年轻姑娘悦耳曼妙的声音:“鹧鸪满山游,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歌声飞上白云头。早起耕耘顶露水,晚插秧苗伴月光。夕阳照我回,爹娘等还家。”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本来冷漠的脸浮上一抹苦笑,爹娘等还家?他没有爹也没有娘。
“呦嗬嘿!”一声高亢的喊叫,似有一群人骑马而来。他没有回头,依旧坐在树上,呆呆地望着远方。
“请问……”有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雨后,乌云渐渐地散开,太阳露出金灿灿的轮廓来。他仍旧在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觉得那个声音不是在跟他说话。
树下传来脚步声,有人似乎靠在了树干上。他终于向下瞅了瞅,发现了一头乌漆漆的头发。在树下站着的,似乎是个男子,嘴里正在念念有词,“嘿,这个孩子怎么不理我?难道我长得太好看吓到他了?没道理啊……他还没看见我呢。”
“喂。”他终于开口叫树下的人。
那人应声抬起头来,脸上灿烂的笑容让他一下子从树枝上翻了下来。“小心啊!”男子潇洒地飞身,一下子就接住了他。男子抱着他在空中旋转着,五色云气,光怪陆离,好像别样的天地。他在眩晕之中还是打量了下男子,他的眼中有朝晖,彩霞染着他的颊,白云流过他的脸,他的笑容比晴天还要明媚,还要暖。
“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没关系,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觉的了。”男子把他稳稳地放在地上,还伸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头,好像他们根本不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他冷冷地看了男子一眼,转身就走,“我没说你好看。”其实,这个人真的很好看,连他这样一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美丑观念的人,一看他就觉得眼前一亮。
“别走啊,我还没问你话呢。”男子伸手拉住他,俯下身来,那双眸子,似万里无云的晴空,“小家伙,你今年还不满五岁是不是?来,叫哥哥。”
他使劲要挣脱开,男子却笑眯眯地拉着他。呼,力气真的好大。
“叔叔。”他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喂,喊哥哥!”男子当头就狠狠地拍他,一点都不手软,“真是,不听话的孩子。”
“叔叔。”他固执依然,“你看上去比我老很多!”
男子双手叉腰,低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没辙,“这样好了,我姓戚,你喊我戚师傅。”
“你说你姓什么?七?”他大睁着眼睛,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戚”这个字。
“小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漂亮?”男子俯下身来,仔细地望着他,那过于靠近的呼吸,让他一下子慌乱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里面有卓……”
“我知道得可多了……”男子双手抱着胸,得意地伸起食指轻轻地敲着脸颊,仰着头似乎正在回想,“恩,比如,你是什么时候生的,你娘是哪里人,你的爹是谁。”
其实姜卓很想知道他的爹为什么不要他。可是,他已经习惯了,习惯有一顿没有一顿的生活,习惯住在破草屋里面,雨天的时候,用瓦罐接屋顶漏下的水,晴天的时候,阳光照在脸上唤醒他。别的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他们的爹和娘牵着他们的手,上街给他们买糖葫芦吃,他却只能穿的破破烂烂躲在角落里面羡慕地看。“我娘死了,我没有爹!”他倔强地别过头去,攥着衣摆的手都在抖,衣服上面满满的都是补丁,每一块布都是他捡来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补破衣裳,娘就死了。
“乖,你有爹的,他让我来找你了。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男子伸手抱住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听到了报春鸟的叫声,一种春天的欣荣笼罩了四陲。
忽然姜卓有点傻气地问,“你为什么要姓七?”当时他想的是,为什么不是一二三四五六呢?
“什么?”男子歪着头,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姜卓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因为男子在摆出迷惑的表情的时候,很像娘还在世时蒸的大馒头,他有点想流口水了。
此后,男子很霸道地侵入了姜卓的生活。姜卓根本不知道这个男子是谁,叫什么名字。只是从那天以后,开始有个婆婆妈妈的男人成天跟在他的后面罗嗦。男子知道他叫姜卓,还喊他小卓,但他只知道男子姓七。他发现娘会的事情,这个人都会。男子总是围着块布在灶台上忙活,原材料很古怪,有飞禽走兽,有草根野菜,但小小的姜卓再也没有饿过一顿。
男子还会给姜卓缝衣裳,做帽子,看到新衣服的刹那,姜卓忍不住哭了。他发现男子还会很多娘不会的东西,会武功会骑马会识字会背诗会游戏,几乎无所不能。有的时候,他坐在破草屋的门口,闻着从里面飞出来的饭香,禁不住就会傻笑,因为那个优雅的男子正在快乐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与柴米油盐大战。无论做什么事情,那张脸上总是挂着笑的。
后来回忆起来,姜卓才能想到用这样的语句来形容他,这个人身上有山野村夫的豁达,偏偏骨子流露的是风流名士的高远。他也有市井小民的刁钻,会扯着卖菜的大婶讲价钱,会喜欢看漂亮的姑娘,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显粗陋,反而透着股士族大家的精贵。
随着时间的推移,姜卓发现,其实他更喜欢喊男子“阿七”,因为阿七根本没有什么长辈的样子,反而像是他的一个伙伴。虽然阿七比他高了许多,经常拍他的头唠叨他,但阿七会陪着他玩,会去偷灯油只为了能让他在夜里看书。
“卓,过来!”阿七招手唤他,他就把手中的笔放了下去。
“教你缝扣子好不好?”阿七有小诡计的时候,总是喜欢皱鼻子。小姜卓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只要是阿七说的,那就都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了。
“别看我们现在穷,以后就会变得很富有!但你别忘了,不管以后你变成谁,对自己在乎的人,对自己的朋友,能做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阿七的手很巧,飞快地穿针引线,看得他眼花缭乱。对于这样细致的活儿,阿七总是能做得很好,偏偏他手笨,可是为了阿七像晴天一样的笑容,他还是努力地学会了最简单的针线。
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却在院子里面看到了很多穿着兵服的人,阿七被围在他们中间,站得像庙里面供的神仙。他有点胆怯地后退了一步,阿七伸手指着他,大声地说,“这就是王子殿下!”
一个中年男人从木篱笆的拐角走来,他长得很威严,比村里面教书的夫子都凶,可是他的眼睛居然跟他的一样,是大海的颜色。他没有见过大海,但娘说,那是一种很美的颜色。
中年男人俯下身来,伸手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他痛得伸手去打他,“放开我,你这个坏人!阿七,救我救我!”
“陛下,经过臣这一年细心地查证,确定了这就是您的亲生骨血,七王子姜卓。”阿七向中年男子跪了下来。阿七的意思是,这个就是他的爹?他仰头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只有满满的厌恶。
中年男子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抬手让阿七起来。他说,“沐阳,辛苦你了。”
戚沐阳,在昊天,稍微有些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曾经代表了王朝的一个时代。在他年仅十六岁的时候,率兵收回了被南方蛮族屠戮的,包括涵谷在内的五府。他十九岁的时候,率兵支援被北边那鬼狱之地频频侵扰的圣雪族,把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亡命之徒,赶过了无忧河。同时,只要盖上“沐阳”印章的书画,肯定是不下千金的。他的字独步天下,曾有行家评论说,“豪迈之情,洒落之韵,行云流水之气,见者惊忧鬼神。”
但姜卓懂得阿七的名字以后,还是喜欢喊他阿七。
偌大的王宫,就像个巨大的牢笼,他总觉得自己的手足被缚在冰冷的宫殿里,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到处都是明枪暗箭,宫女内侍的眼光都像深潭,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是名义上的七王子。还好有阿七,虽然给他上课的太师学富五车,可他就是觉得,阿七知道的,远比那个和父王一样严肃的太师多得多。
阿七每年都要远游一次,有时长有时短,那段日子就成为了他最难熬的日子。他排行最小,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姐姐因为各种政治原因,都已经远嫁,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大哥性格暴戾,经常听到有三五貌美的宫女被他囚在密室里长达数月,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三哥病怏怏的,几乎已经下不了床,都不见人的。五哥成天板着脸,逮着机会就要诬陷大哥和三哥。六哥看起来不错,年纪又与他相仿,可是六哥的母亲是王后,很不喜欢他,更是把其他的几个哥哥看做眼中钉。
到了姜卓足七岁的时候,功课已经超出了其他的王子。百官之首的童太师已掩饰不住对这个学生特别的喜爱,连一向不关注他的父王,也开始渐渐地关注起他来。这一年,阿七远行归来,给他带来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长得十分秀气,一身干净的白衣,一见他就笑。
“我叫湛虏,大哥说我们是朋友。”湛虏温温地说。
姜卓叫人给湛虏安排住的地方,湛虏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阿七告诉他,湛虏是三年前出兵援助圣雪族时,从战场上救下的。那些人让少年们当箭靶子,其它人都死了,只湛虏命大,还有一口气。阿七把他留在精通医术的圣雪族治疗,直到今年,小湛虏才恢复了健康。
阿七皱着鼻子说,“那丫头都叫他石头,说他有点讷讷的。”
他发现阿七的手腕有个牙印,便关心地问,“阿七,怎么有牙印?”
谁料阿七那跟白云一样的脸居然被一整片彩霞染红,“那丫头越来越厉害了。三年前我带兵去的时候,一脚踢了我,叫我混蛋,这次去,居然直接咬我,然后就不理我了。人不大,脾气倒大得很,女孩子就是麻烦!”
“可是阿七,你好像在脸红。”小姜卓老道地说。
“谁谁……谁脸红!”彩霞已经爬到了脖子上,可某个人还在嘴硬。姜卓翻出一本地志书,递了过去。阿七歪着头,疑惑地看他。“给你看看,圣雪族的婚龄是十三岁,你肯定看上了个还没有满十三岁的小丫头。”
阿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眨了眨眼睛,靠近他有些心虚地问,“卓,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了没有满十三岁的小丫头?”
“你见过哪家的小姑娘到了嫁人的年纪还咬人?何况,我们风神俊秀的尚德王爷,正眼看过哪个官家小姐了?提到姑娘脸红也是第一次。第一次称姑娘丫头,第一次被姑娘踢,第一次被姑娘咬。一直被女子追捧,偶尔吃吃闭门羹也好。”说完,小姜卓佯装同情地拍了拍阿七的肩膀,然后坐到书桌后面,很认真地开始完成今天的功课。
阿七支着下巴,一直笑眯眯地看他。姜卓抬眼看了他一下,手中的笔不停,“我不是你的小姑娘,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
“小卓,我发现你越来越好看了!对了,给你的那个内侍,怎么样?”
“你说言默?阿七,你也太狠心了,一个正当年的男子,一刀下去,下半生的幸福就没有了。言默是化名吧?话不多,轻功不错。”姜卓很快地写完了太师要求写的字帖。他觉得太师的字虽然好看,但没阿七的那种灵韵。但阿七说,字这种东西,写得就要有自己的风格,像别人那就不是自己的字了。所以阿七从来不让他临摹戚氏书法。
阿七捏起盘子里面的一粒葡萄,自得地吃了起来,葡萄汁溅到了他的衣袍上,他潇洒地拂了拂,也不以为意。“我听言默说,最近有个小姑娘老是偷看你是不是?”
姜卓也拿起一粒葡萄,扔进嘴里,“言默在我面前话不多,在你面前倒是知无不言。是和我同岁的徐家姑娘,长得不错,性格也好。父王的意思,让她以后当正妻。我不是很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
“小卓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我帮你留意留意。”阿七伸手拍他的头,如果是别人,他早就生气了,但如果是阿七,他就会觉得很舒服。
“我对姑娘没什么感觉。何况阿七,我好像才七岁,一定要这么早讨论这个问题?”小姜卓皱起了眉头。
阿七却不死心,一下子坐到了他的旁边,开始孜孜不倦地说教。最后,姜卓实在受不了这个罗嗦的男人,抱着头大叫了一声,“我喜欢的女孩子要像你!”
两个人都是一愣。姜卓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说了胡话,连忙低头迅速地整理桌上的文书,再不敢看身边的人。突然,阿七把脸凑到他面前,那笑容带了点狡黠,“小卓,我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吧?一定很像我的。”
姜卓“嘁”了一声,“还不知道你女儿的娘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