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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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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她竟提着一个柳编篮子到我所在的生产队来了。我下工,远远看见她坐在我宿舍门口,那辆引人注目的飞鸽牌自行车立在墙边。当时,我和一个60多岁的贫农老汉同住一间土屋,贫农老汉已经退休,“发挥余热”的任务就是监视我,但见我来了客人,却识趣地走开了。于是我们边吃她带来的鸡蛋和烙饼边聊古文,我还記得是葱油饼,真的很香,我吃饱了,也到下午上工时间。她走后,我再没见过她。
  虽然我40岁还孤身只影,从未与女性有过交往,但那时并未想入非非,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料到大约半个月后,突然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来找我,也是先蹲在土房门口等,自行车靠在墙上。见我来了,忽地站起来,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是来兴师问罪。我把他们让进屋,贫农老汉又出去了。他俩是她的哥哥,两人你一言他一语交替说了来意,我才听明白原来是她家要给她提亲,可是她“死活不同意”,说她已经找好了“对象”,“对象”就是我,天天闹着要来找我,现在已经被家里“看起来”了。
  “对象”一词在当时比现在说的“男朋友”更进一层,直白说就是“未婚夫”。这就严重了。我把我和她认识的过程从头到尾,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同时也把我的“身份”亮出来,申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两人听了相互用眼睛交流了一下。年纪大点的说,今天咱们看到你这个样子,年纪虽然大了点,我们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你的“成分高”了,咱们家是“贫贫的贫农”,又是公社干部,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为了她好,劝我不要再跟她来往,“她来了你就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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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7)
气氛很快缓和了。因为我对“帽子”已满不在乎,戴在头上仍悠哉游哉,所以当年我虽然衣衫褴褛,可是我“这个样子”用“气宇轩昂”来形容或许夸张,但也决非猥鄙狼狈之相,至少在他们眼里,身强力壮又有文化的我,“商业价值得到相当正确的评价”,是个好劳动力。两个哥哥开始表示惋惜,不停地咂嘴:“啧啧!‘成分高’了!啧啧!‘成分高’了!”好像不是“成分高”,这倒是门不错的亲事。临走,给我留下他们身上带的两盒“大前门”香烟,每盒都还剩十几支。
  如果我的“成分好”,我这个40岁的人就能娶个18岁的姑娘做老婆。当然,如果“成分好”,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是人不往坏处想,想的总是眼前的美事。这一来,反而使我怀非分之想,打破了我的平静,我的滋润,第一次感到“成分”和“身份”对我幸福的阻碍。
  我想,她到过我这间四壁萧条的土房,房里连个小板凳都没有,只能坐在土坯上吃葱油饼;土炕上的被褥与其叫被褥,不如叫一堆烂棉花;农场发给我的军绿色棉袄扣子全掉光,腰上系根麻绳,大冬天没棉鞋,也没袜子,光着脚穿一双破旧的“解放牌”胶鞋,一目了然地赤贫如洗。而公社干部家庭出身的她(当年的公社干部等于农村的土皇帝),一个“贫贫的贫农”,一个“贵族小姐”,且不提什么“身份”“成分”,仅那辆自行车就需要二百张“工业品券”才买得到。那天她光临我土房的情景,相当于今天的富豪小姐开着敞蓬的法拉利到农民工破烂的工棚。我俩的贫富差距可说是天上地下。然而她对我却如此钟情,非我不嫁,真可说是我落魄中的红颜知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没想到我与她不期而遇,竟成了“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想到她被“看起来”了的心情,《诗经》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正是她的写照吗?她给了我温暖,也使我好几晚上失眠,如《西厢记》中写的“千百遍捣床捶枕”。
  我竟开始想女人从而抱怨起“帽子”来。
  后来,在谢晋要把我的小说《灵与肉》搬上银幕,拍摄《牧马人》之前,谢晋拿来一摞中央戏剧学院女学生的照片,让我挑选哪个像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一张张地翻到丛珊,仿佛看到她一点影子。
  “就是她了!”我说。
  (此处略去2000字)
  ……
  六
  没想到,不到半年,我的第一篇小说《四封信》就在《宁夏文艺》(《朔方》的前身)发表,接着我就获得平反,并且“彻底恢复名誉”。
  我们今天说“改革开放”起始于安徽小岗村23户农民写血书要求“分田单干”,从而启动了经济领域的改革,而据我看:一切改革都起始于人的解放!
  1976年毛泽东逝世,“四人帮”垮台后,先是解放“文革”中被打倒的干部,平反“文革”中的“冤假错案”,接着是为右派分子及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人平反甄别,1978年底,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终于在全国农村摘掉全部“地富反坏分子帽子”。这是遍及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使数以亿计的人改变命运的大事。
  这一系列举措虽然是紧锣密鼓却不是大张旗鼓进行的,所以在今天一般中青年人中印象并不深刻。而实际上,就其规模、人口数量、国土范围及解放的彻底性来说,“身份识别系统”与“身份识别制度”的取消,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奴隶解放!
  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地平线上,才出现了一丝人权意识的曙光。由此开始,才有30年后的今天。
  “身份识别系统”瞬间分崩离析,“身份识别制度”很快土崩瓦解。只有亿万人摆脱“身份”和“成分”的束缚,才有可能调动全体人民群众投入改革。试问,如果几亿农村人口中“身份”仍然有这样那样的差别,“帽子”仍然戴在数以百万计人家的头上,农村人口中人与人的地位不平等,怎能“分田单干”、“家庭承包”?在技术操作层面上就行不通!我没调查就敢断言:那23户写血书的农民中肯定没有一户是“地富反坏成分”的人家。这些人家当时还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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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8)
中国的经济腾飞起始于乡镇企业的崛起。你可以去调查调查,原先“地富反坏分子”的第二代、第三代,在乡镇企业中曾起了多么大的作用;他们当中许多人是乡镇企业的骨干。他们从地底下爬出来,拂去身上的泥污,积累了多年的智力和能力一下子迸发出来,这才造就了乡镇企业的辉煌。
  民间经济的繁荣也是如此。从最早的“能人”、“个体户”、“万元户”直到今天福布斯富豪榜上的人物,看看里面有多少“身份”不好、“成分高”的人吧。如果不首先破除“身份识别制度”,今天中国能成为世界的第四大经济体吗?
  “不可接触的贱民”真正成了甘地说的“上帝的孩子”。他们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从而也是改革开放的先锋。
  1978年以前,编辑发现你的稿子可用,必须先去信征询你所在单位的意见,当然首先是核查你的“身份”。我之所以能重新执笔,就得益于到1978年向报刊杂志投稿再不需要“身份”证明。
  曾被戴上“地富反坏右”、“反动学者”、“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种种帽子的知识分子及其第二代,只有摆脱了“身份识别制度”才有发言权,才能成为思想解放运动的主力军!
  今天的文学评论家可以说中国的“新时期文学”艺术性不高,甚至可以诋毁它是一堆“文学垃圾”,但正是“新时期文学”开创了今天文学繁荣的局面。今天的“80后”,不可想象我们那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来闯一个又一个“禁区”。我们为后人开辟了道路。“新时期”作家曾是中国老百姓的代言人,我们说出了老百姓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了老百姓想说而说不好的话。中国“新时期文学”可能在世界文学史上没有多高的地位,但在中国历史上发挥的推动作用决不会被抹杀。未来的读者和文学评论家将会把中国所谓的“新时期文学”作为20世纪乃至21世纪中国文学最辉煌的一章。
  我可以说,在中国作家中,我是背负“身份”“成分”担子最沉重的一个,经受的磨难也最多,所以对“身份识别制度”最敏感。1984年我的小说《绿化树》发表后,有同行讥讽我小说中“踏上了红地毯”这句话太“俗气”。那请你想一想,我这双跨过死人堆、20年之久没有穿过袜子的脚踏上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难道没有特殊感觉?试问我同辈作家,虽然我们都是从艰难困苦中摸爬过来的,但有谁在20年间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
  但是,我这双穿上袜子的脚并没有因为“踏上了红地毯”参政议政而自满,软化了我应有的锐气和勇气。
  在《绿化树》发表之前的1983年,我就“踏上了红地毯”。一次,当时的中央统战部部长阎明复召集了十几位新增的文学艺术界的政协委员到中南海座谈。其中多数现在已经过世,今天仍健在的如我之辈,也垂垂老矣,记得有###才、何士光、叶文玲等人。委员们在中南海富丽堂皇(今天想起来也很一般)的会议室中“分宾主坐下”。我刚从劳改农场爬出来不久,“中南海”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是个可望不可及的、类似“皇宫”“朝廷”这样的地方,今天居然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云泥之别”,令我感慨万端。
  阎部长先说了番客气话:请大家来随便谈谈,互相认识认识,然后礼贤下士地倾听每个人的发言。因为阎部长谦和的态度,众人也就不太拘谨了。当时,文艺界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拨乱反正”和“平反冤假错案”,发言者大都围绕这个话题展开,纷纷反映本地区本单位还存在的政策不落实、观念上还有“两个凡是”阴影的现象。阎部长都一一记下,时不时地插言询问。轮到我,阎部长和蔼地向我点点头:“听听贤亮同志有什么话说。”
  没料到我一开口就说: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改造共产党!”
  我完全不理会当前最紧迫的落实政策问题,而是直接捅到问题的核心。
  我说:“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靠一个农民占多数的党是无法完成的。改造共产党,主要是改变共产党的党员结构,要把一个农民占大多数的党改造为知识分子占大多数的党。我们必须大力吸收知识分子入党。只有知识分子在党内占了多数,我们才有能力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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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9)
与会者脸上都表情惊愕,我注意到阎部长也觉得意外。当时,“改造共产党”不但是离经叛道,简直可说是“大逆不道”的说法。
  我接着说:“我们共产党人有志改造社会、改造世界,改造人的世界观,为什么不能改造自身呢?我们必须有改造自身的勇气。只有我们自身不断地自我改造,我们才有力量和能力去改造世界和社会。”
  不需要激励,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要给我一个平台我便会口无遮拦地侃侃而谈,无所畏惧。自那时以后的25年,我连续任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直到今天超龄退出,从来如此。
  “不可接触的贱民”变成“上帝的孩子”就向往“天堂”。
  我以为在中南海的一席话说了也就说了,没怪罪我已经算走运,没想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宁夏自治区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刘德一同志给我来电话,叫我去宣传部“谈话”。到他的办公室,他很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在我眼前一晃,说,“你在政协会上说的话,耀邦同志做了批示了。”他只让我瞥了一眼,我只看到是一份发给各级党校的什么红头文件,有关我的话的批语头一句是:“这位作者的话值得注意……”我正奇怪为什么耀邦同志不称我为“作家”而是“作者”,他就把文件又收进抽屉里锁上。
  虽然如此神秘,但知识分子入党成了当年的风尚,我与二十几位知名知识分子同时入党,新华社还发了消息。在上海复旦大学、西安交大、北京广播学院等高校,只要是邀请我去讲话,我都大声疾呼:
  “凡是希望改变中国的有志之士,都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因为只有你入了共产党才具有改变中国的位能和势能。中国的民主将从党内民主开始起步!”
  “中国的民主将从党内民主开始起步”,这话今天已经证实。20多年过去了,中国共产党与时俱进,已经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不仅知识分子在党内已占多数,市场经济中的主力军——优秀的民营企业家也大批入党,这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有“自我改造”的无畏的勇气。
  珍视生命、人权和自由这些人类基本的价值观,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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