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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而入的却是品儿和小连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佩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佩儿呢?”
小连子才要说话,却见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佩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敬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佩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妹妹柔仪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唤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第三部分 十一 怨芳时(四)
敬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胧月,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连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连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胧月。”
敬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胧月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连子做什么。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敬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的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于是招手示意小连子和品儿向敬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敬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小连子和品儿依言磕了个头,敬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没有惠妹妹这般体贴莞妹妹的心思。方才一进来见小允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与敬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嬛儿打点着照顾柔仪殿,到底嬛儿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气儿短,哪里顾得过来。”
敬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发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胡昭仪有了帝姬之后,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结珠胎,到底也是没有那个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的色泽,供着新掐回来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热烈到妩媚的红色。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我得体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为星相所困罢了。”
敬妃闲闲地摇一摇团扇,只是抿着纤柔的唇浅浅微笑,“说起危月燕冲月,更有一桩好笑的事跟你说。端妃姐姐的闺名便叫月宾,旁人说徐婕妤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又住北边,所以是危月燕。所以这样论起来,她冲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说那危月燕一说可不是牵强附会?为着怕别人议论,前段时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声,怕人说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镶金丝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扇柄上的湖蓝色流苏柔软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间的清风几许。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声,端妃姐姐的为人也忒和气了,这样好的气性只该守着菩萨过的。”
我饮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语。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过是不愿在节骨眼上惹是非罢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声笑嗔道:“什么菩萨不菩萨的话,妹妹没睡午觉,人也犯困了呢。”
我轻扬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过于小心了,眉姐姐与咱们亲密,不是那层意思。”
眉庄一时省悟过来,微微红了脸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们说话也要留心,嬛儿才回来,以后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拿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皇上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出宫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笑言许久,早起梳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开最好。”
于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胧月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正说着,却见棠梨宫的小宫女抱屏来了,向眉庄请了个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轿辇都备下了么?”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说娘娘上莞妃娘娘这儿来了,一时半会怕回不了棠梨宫,便叫奴婢领了轿辇在柔仪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贵嫔越来越会调理人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那么机灵,叫人瞧着就喜欢。”
眉庄“扑哧”一笑,道:“我哪里会调教什么人。只不过棠梨宫向来人少,若再一个个蠢笨着,可就没有可使的人了。”说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刚回来,太后说你有着身孕还舟车劳顿,就不必去请安了。今日就和一同过去吧。”
我颔首,“是想着要过去呢,只把不准时候反倒扰了太后清养。姐姐是最晓得太后的起居与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见我们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贵嫔同去吧,一路也好照应,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一边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兴,见敬妃要走,也不带上她,一双大眼睛一转,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为难一壁哄道:“乖月儿,如今你就住在柔仪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胧月一听不能回昀昭殿,哪里肯依,愈加哭闹的厉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恋不已,胧月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么要叫莞母妃回来!”
我大怔,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莞妃妹妹,我从未教过月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胧月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莞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敬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胧月还小……而且从前,皇上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第三部分 十一 怨芳时(五)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皇上不告诉帝姬也是应该的。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
敬妃慌忙安慰道:“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皇上虽然有心隐瞒……可是……终究是疼妹妹的。”说毕柔声向胧月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胧月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气了。”说着握住敬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月儿已经向莞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月儿的。”
胧月年纪虽小,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莞母妃”与“母妃”的称呼。我愈加心凉,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眉庄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转了微笑宁和的神气,笑道:“姐姐别怪胧月,原是我的不是。这样大剌剌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当年妹妹把胧月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胧月的小手。胧月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我伤心难耐,亲生女儿的手,却是我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敬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胧月。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胧月托付在昀昭殿,劳烦姐姐照顾着。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
敬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养胎就是。”一壁说话一壁已经紧紧攥住了胧月的手。
胧月紧紧依在敬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的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儿说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胧月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敬妃姐姐看顾胧月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敬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胧月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见我只是一味地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去给太后请安,我就先带胧月回昀昭殿了。”
胧月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
第三部分 十二 成璧(一)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放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眉庄为我扑着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胧月,怪只怪皇上从不肯让胧月知道有你这个生母。你以为佩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胧月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伤心,乍听之下更是遽然变色。柔仪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我见小连子与品儿垂首含泪,颤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小连子别过头去一脸难过,品儿却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时玄凌与敬妃和胧月之间的话,不觉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这样冷心肠的人。”
眉庄轻轻一哼,深以为然,“他怎样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眉庄深深皱眉,似虬曲的两弯柳叶,“纵然傅如吟死后他不再严令不许提你,可是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水胆玛瑙,道:“瞧胧月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眉庄扬眉疑惑,“安慰?”
我轻轻颔首,“她这样舍不得敬妃,可见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点头,“敬妃爱护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为她这样疼爱胧月,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护得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敬妃这样疼爱胧月,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我的女儿,她从不晓得有我这个母亲,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听眉庄说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胧月来,也是想试探胧月与我是否亲近。”我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胧月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胧月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胧月回来,胧月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连连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时气盛,忍不住发作起来。你适才说得很对,借着身孕暂时把接回胧月一事缓下来。你刚刚回宫,勿要树敌太多才好。”
她话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晓,只得默然点头。
眉庄柔声道:“胧月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