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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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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令跳起来道:“得甚?得甚?就是得了哩!我叫他坑苦了哩!”
  
  县令家中葡萄架每倒,县令娘子不意他居然有这般胆子跳将起来指责自己,脸上一白,又转而涨红,恰在书房。县令书房有一戒尺,专为检查儿子功课所设,往日里县令公子不知挨了多少,如今县令娘子夺过戒尺,一路追打:“你胆儿肥哩,与我瞪眼!这家中上上下下,哪一处不是我出力?你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打秋风,全赖我支应,与你拆了东墙补西墙,你方得这好名声儿,你如今做了官,倒好与我瞪眼!我打死你个白眼儿狼,再一根绳子吊死罢咧!”
  
  县令抱头,躺往书案底下:“娘子饶命!”
  
  县令娘子弯腰下去打,县令于书案底下挪动着躲,县令娘子焦躁,把戒尺一丢,拎起那绣花吊里裙子来,落出褐绸裤子、鸦缎鞋子,只往书案底下乱踢:“你与我滚将出来!”
  
  县令身上早着了几下,印了数个鞋印子,双手护着头脸,叫道:“你不知道哇,若止是千八百两,我叫小畜牲还了去,还依旧是个好人,如今这两万两,还出去我也心疼哩,还不出去,我就心惊。愁煞人哩!纵做个官儿有些好处,也不当是这般。恁多钱,你心不惊么?”
  
  话音落地,见那双着鸦缎绣鞋落了下,县令护着头脸钻出来,一脸苦相:“两万两,还杂进知府家,如何还得?”把脸儿伸到娘子面前,“看看看看,抬头纹儿多出几条来,愁的哩!看那程家赘婿,也得了好处,却叫我们也得了,还说不出来,多深的心哩,儿子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哩,往后少与他来往是真。他那般心计,若是老婆做了户头,我怕他坑死了程家。叫他岳母做个户主,好歹有些转圜,只当我做件好事,也赎赎心内不安。”
  
  县令娘子伸手拿帕子掸一掸裙摆:“怎地不早说?我最恨你们读书人,有甚话必要截作个三四节儿,不等人打躬作揖求着,不肯吐完,必要吊人胃口,显得自家高明要人求。早说早完,迟说多挨打!你就拼着皮肉受苦,非要那张猪脸!往后有你吃亏的时候!行了,我知道了,你怎地还要把鞋印儿留着叫人看,说我不贤良么?”说便四下再寻戒尺。
  
  县令一个寒噤,忙拍着身上:“一心想与娘子说明,忘了此节哩,娘子走好。”
  
  “知道你看厌了我,我去看厨下造饭,既是人家可怜,你便多看顾些儿。”
  
  县令送走妻子,越想越恼,扬声道:“大郎呢?把他与我叫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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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令发了话,又有律为证,且论人情,精明驽钝一时难辩,长久在这家中还是要归于夫家却是摆在眼前,他是主官,必要坚持,纵是纪主簿也不肯为程家狠得罪了他。又因县令所言在理,纪主簿也想:程家娘子总要做洪家妇人,三年再改,我等固可多得一注辛苦钱,他家也实是不易,宁可少得这一注钱,也休要他家再出事端了。
  
  且县令心中更有一段心结,他固不是恶人,也不是清水之辈,宦海浮沉,算是有些良心了。二万银子,他吐出来太难,收下又心中难安,觉得坏了心性,看程谦不免有些侧目。止这等言语,连他娘子也是不能说的。
  
  林老安人又见了侄儿林秀才,林秀才道:“皆尽了力了,不意县令大官人那里必要依律,再纠缠,恐生事端。幸尔素姐不喜出门,姑母还把家事交与秀英夫妻,倒也便宜。”
  
  林老安人愁道:“你哪知道哩,一个卖唱姐儿,一个小婢就能哄得她团团转,还是在我眼皮底下哩。一个错眼,她险些就把纪主簿家娘子得罪死了,哪敢叫她当家?下回再一错眼,她又做出甚事来,她是户头,我们只有跟着受哩。”
  
  林秀才跟着叹息一回,也无甚办法:“从来民不与官斗,如何争得?事已至此,休令县令大官人不快。”
  
  那头程谦再欲寻县令公子,只得见县令公子小厮,抹着眼睛出来:“谦郎休再寻公子了,他叫官人打了,关起来读书哩。”
  
  程谦无奈,又有里正相劝:“既是县令发了话,也只得如此了。街坊邻居这许多年,我们看在眼里,你家岳母也是个不管事的。她既不出门,依旧是你们夫妇当家哩,倒省得你携妻归宗,再转一道手,多托许多人,白费恁多财物。”
  
  程谦苦笑道:“也止得如此了,只是我这岳母太柔和,不好见人,但有户头出现之事,还请老丈多担待。”
  
  里正一想,便也明白:“有甚事,我自与你们夫妇说去。”素姐实不是个能出面理事之人。
  
  当下里正重写了文书,与纪主簿送往县里。
  
  县令摊开文书看时,上书了户主姓名正是程素姐,年多少、又相貌如何。这原是隋文帝想的法子,叫做个“大索貌阅”,凡一家,户主何人,多少岁,身高、面相,一一记录,又家中几口人,男女各多少,体貌亦在录,如有变更,或三年、或五年,不时改将过来,为的是好收租税。
  
  全国上下之户籍都是这般,记录完了,往京中户部收藏,每过上十年、二十年不等,便要搜检一回,将新册替了旧册。总是地方越小,积存之年载越长,到得京中,每当替换户籍之时,便将旧册焚烧,为新册腾房舍存放。也有一等小吏,为图几个钱,或图省事,将旧册转卖与人,可于空白之处写字儿——多半是家境不甚富贵之人买来习书之用。'1'
  
  据这籍簿,每年正月里,将各家将输之租赋役力定下,总往上报,年终考核,作地方官长之政绩。这便叫做“输籍定样”。
  
  程家于今是女户,所纳之租赋便要减等,又录家中人口。县中过了手续,素姐便成了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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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听了消息,林老安人一脸灰败,秀英连连叹气。素姐听了消息,直如头上悬而未下堆了十座泰山,惊得面色惨白:“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我我,我是不成的……”林老安人啐道:“呸,没人指望你,你与我后头诵经去,不过挂你个名儿,凡事自有我们去做。”
  
  里正亦劝:“并不相干,无须你做甚。”素姐方惴惴往后头去了。
  
  程谦只皱皱眉头,看里正等去了,方说秀英:“你实不放心,便看紧着些岳母,你也该在家将养身子。家中有白事,原不好多出门儿。”
  
  秀英待要生气,又思林老安人等所劝,又忍了下来,暗道,还是养好身子生儿子要紧。点头道:“你说的是,我总在这家中。将过年,外头有得你忙哩,我又不方便出去,有些年货还要你多看。”
  
  程谦道:“我省得,这便去办。”秀英道:“晚间回来吃饭,我叫他们吊好鸡汤。”程谦一点头:“再闷些羊肉来。”
  
  程谦去后,秀英吩咐家厨下,闲坐无趣,便问小喜:“大姐儿呢?”
  
  小喜把眼往外头一张:“院子里与朵儿踢气毬哩。”
  
  “叫她来罢。”
  
  玉姐与朵儿进来,秀英便问:“你只有朵儿一个伏侍,我再与你买两个好丫头,你要恁样的?”
  
  玉姐道:“我有朵儿就够啦。”
  
  秀英道:“又说傻话哩,这哪够?你甚事都交与她,岂不要累坏了她?”
  
  说话间小乐进来回禀,何氏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是确有其事,敦煌文书与吐鲁番文书里,就有部分是用废弃的官府文书来写经。程谦设局,看起来挺解恨,但是毕竟是走了奸诈的路子,他又是赘婿,在正常人看来,还是会有不舒服。




☆、艰难

  
  玉姐见何氏进来,跑过来相迎:“婶子好。”何氏笑抚玉姐头顶:“玉姐又长大些了。”看玉姐身上孝服,面露惋惜。
  
  秀英亦起身道:“我家里戴着孝,你还往这里跑。”
  
  何氏道:“你我还用说这个话?”上前与秀英对坐了,方叹道,“我只怕没脸见脸哩,那个死囚徒,小事且办不好,不知怎地,县令大官人偏在这事上犯了拧。”
  
  秀英苦笑道:“须怪不得你们,怕是天意,人生来便要受诸般苦哩。”何氏讶道:“你说话带着些庙里味儿哩,玉姐儿,你娘近来诵经哩?”玉姐道:“我娘不爱这个。”秀英道:“以前不爱,现在爱了行不?小喜,还不上茶果?”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听她跟何氏念叨:“见了嫂子,我心里方好受些儿,也不知县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情皆已做下,多想也无益,还是想想后头该怎么办罢。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还在。”
  
  玉姐越听,越觉何氏所言与苏先生素日所说似有相通之处,不由听住了。不想何氏却并不再说这些个,转而与秀英说起儿女经来:“玉姐也渐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针线?你总要有个儿子,玉姐总要说婆家,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指望着这个,也要多少会着些儿,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开手,开春天暖了,再教她些儿罢,她还小哩,过了六岁生日,先教打个络子,过二年再动针线,免得扎了手儿。”
  
  玉姐听要教她做针线,也有些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女孩子生来对这些个就颇有好感。听秀英说天冷,玉姐心想,确是天冷,写字儿都比寻常吃力些儿,果然是要到明春。当下也不吭气,只管听着这二人说家长。
  
  秀英已说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该相看人家了,总要看个一年半载方才定下来。换庚贴儿、放定、再到出门子,又得个一年半载哩。这还是日子凑巧了,要是遇不着吉日,还要拖哩。你还要备嫁妆,又须些时日,一里一外,没个三、四年办不下来。”
  
  何氏道:“嫁妆倒好办哩,我已悄悄买了些好木头,只等定下了就寻个好木匠攒造家俱。从她六、七岁上,我便与她攒些儿金银珠宝,到现在金也有一斤、银也有二斤,又有些杂碎宝石,寻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样还新。家什儿也开始买了,开春儿便往那绸缎铺子里寻他们新来的好货买上几匹,寻好绣娘,与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儿,你须也开始上心了。孩子转眼就大,现收拾可来不及。”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听她这话,一想她家情形,忙道:“将过年哩,说甚破气话?玉姐必嫁得好好儿的,还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着享后福罢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从秀英身边跑开了去,把秀英与何氏逗得一笑。
  
  却说玉姐跑了开去,并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与她新买两个使女,只管往苏先生处走动,听苏先生拿着本游记,随手翻了一页,便与她讲些当地风土人情来。晚些儿程谦回来,一家子一道用饭,苏先生除开节日,并不与程家一桌,自在屋里吃,一日便这般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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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谦这个年过得小有不顺,手头虽有使剩下的三千余银,却不想动用,思及这是坑了余家的钱,心里没来由一阵犯恶心,欲再舍出去,又觉这半年往庙里已舍得不少,不宜多赠。放在匣子里,总有些恨恨。欲待抛往街上,又觉滑稽。
  
  程老太公去后,昔日老友故旧要如何交际又成一件难事。程谦去交际,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将他赶出门去,然年纪既不相合,情形又天差地远,如何说得投机?程谦看着谦和,高兴时也会哄人,却实不欲挨个儿把这些人哄个遍。哄人也不是个轻省活计,总要琢磨着人心,忒累。
  
  且程谦肚里有主张,初时肯做赘婿,也是自家闲过无趣,与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气,破罐儿破摔着来。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后方是秀英也是个标致姑娘,为人爽快,倒不似那等肠子绕个十八弯儿、一句话非得渗了三层暗语的人。
  
  程谦本想这么糊涂自在过一世,比及成家,方晓世事艰难,幸而不曾把自己卖了,过十数年又是条好汉。且经世事,便知这世间从来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来让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动,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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