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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到殿侧时,骤然眼就一亮,李太后身旁的内侍捧着一直乌木刻花的笼子,里面一只纯白似鹊的鸟,绣花锦帽蒙其面,却仍是十分神气的模样。
封荣将扇在一合,比象牙还要白的牙齿压咬着扇骨,问道:“那是什么?。
李太后微微一笑,仿佛哄着小孩子的语气道:“这是海东青,陈将军的心意呢。”
转眼又对陈瑞说:“你别看皇帝都二十了,性子却还比不上十余岁的孩子。”
内侍见封荣眼不住在海东青身上徘徊,忙把笼子呈到他面前。封荣仿佛听不到李太后说什么似的,不住的拿着扇子挑拨着海东青。
香墨见他逗得有趣,忍不住也探指过去,想要摸摸海东青雪白似玉的羽毛。不想已被驯养熟的海东青被封荣撩拨的火起,一口就叨了下去。
香墨哎呀一声,收手时血珠子一路滚在了大红的外衫上。
“这鸟怎么养的?!到现在怎么还咬人?”封荣忙抓住香墨的那只手,气得挑起一眉,顺手将扇在惯到了地上。象牙工丽漏雕的扇子,精致华丽却不耐用,只听到‘啪’的一声,一张上好丝缎扇面与扇骨就分成了两截。
皇帝发怒,殿中众人除了李太后和香墨,就都伏跪在了地上。陈瑞垂下的眼,已锐利如鹰。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咬了一下。”香墨本来疼得厉害,见了封荣发火,反倒平静了,淡淡道:“拿着笼子囚着人家,还不兴人家有点血性?”
封荣听她讥讽反而放下心,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纯棉手帕,亲自笨拙的为她包扎伤口。棉帕上似特地沾了酒,凉刺刺的,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的甘香气息,裹住了伤处,乱糟糟的辣辣一团,他自己还不觉得,用指轻轻摩挲着,轻声道:“可咬坏了?”
“没那么娇气。”她缓缓说,转头看着李太后深沉的看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笑得更加嫣然,微施了一礼。
“太后,臣妾失仪,还是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李太后准许,转身就走,李太后张口欲斥,可是四目相接,只觉得那双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目虚无冰冷,心就不由地一片寒凉。看着封荣然由内侍簇拥而去,李太后斜倚几案,一双凤目中此时终是绽出冷厉的光,刹那而过。
起身亲自搀扶起仍伏跪在地的陈瑞,笑得极为温善:“皇帝是小孩子还没长大,难免任性,你可别恼他。”
陈瑞弯身垂目,遮住眼中火光,笑道:“微臣不敢。”
承
香墨出了康慈宫一路快走,直走到御苑的假山瀑布旁,哗哗的水声激在铺满了晶彻的雨花石之上,湿重的凉气瞬时扑来。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瀑布如银浆在假山上泼撒下来,水波绮色七彩,四处轻漾,烈日映着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封荣伸手慢条斯理抬起了她的下颔,问:“怎么了?见到你丈夫不高兴?”
细密精绣的翟纹袖口下,手指冰凉的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香墨缓缓张开眼,眼前的封荣笑意更浓,俊秀已极容貌在潋滟闪耀的日光下,就有了一种邪恶。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香墨一把挣开连退数步,翠色百褶裙拖曳迤逦,不慎踏上眼见就要倒入瀑布下的池中,封荣忙伸手拦腰揽住,但因用力过大,倒使两人歪在了白玉栏杆上。
内侍慌忙上前搀扶时,香墨珠玉翠翟的凤冠业已掉到了池中,发如乌瀑飞散而开。封荣一把挥开搀扶的内侍,搂着香墨纵声大笑。香墨从来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挣扎,想着刚才康慈宫内陈瑞的脸色,不由的也笑了出来。
细小的水花,如同冬日的点点飞雪,繁乱零落的粘在他们的衣服发间,瞬间化掉。
笑到了一半,就感觉有一对极阴冷的视线望定了她。
香墨侧头望过去,不远处宫婢环绕的女子,明眸皓齿十分美丽的模样,只是失之过于削瘦,面颊尖削的几近刻薄寡情。并没有着严整宫装,一条鹅黄凤尾裙,裙上条条丝带猎猎飞扬,用金线堆堆簇簇的百翟纹饰,仿佛正在迎日羽化。
此时见香墨望过来,那双沁了刀子的眼里立刻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都应匍跪了满地。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耳中隐隐回响,香墨不由一个恍惚。觉得香墨的笑声止了,封荣也转过头,看见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灿然一笑,用着一种稚气且依赖的神情来轻轻唤她:“子溪,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点了?”
杜子溪这才屈膝缓缓一礼:“陛下。”
被封荣拉起的香墨被他紧紧搂着,无法行礼叩见。杜子溪淡淡侧首一笑,没说什么。她身旁搀扶的年纪稍长的女官,轻声极温柔的道:“万岁,命妇不叩拜皇后,于礼不合,有失体统。”
封荣双目陡然一横,女官不敢再说,慌忙把头低下去。
杜子溪此时缓缓开口,笑意暖如春风:“回陛下,臣妾小半个月前就好了。”
水光将她影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声音极细,面上始终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封荣手中紧紧拉着香墨。眼凝视杜子溪,柔和如水,说:“好了就改四处多走走,玉池去了吗?那里的荷花还开着呢,景致不错。”
说着另一只就去抚摸杜子溪的面颊,她神色一暖,顺势握住封荣的手。
封荣的心境一闪,极快的将手抽出,拉着香墨走开,只留给杜子溪一个挥手的背影:“改日朕去看你。”
明黄的背影隔着细细淡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不再复返。
杜子溪还是屈膝一礼,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香墨有些跟不上封荣的步伐,脚下被长裙拖得有些踉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紧紧地抓住她,手指依旧冰冷。
她凝视着明黄的背影,微启双唇,轻声一句:“陛下很喜欢皇后呢。”
封荣瞬时停住脚步,手缓缓松开。
“嗯,子溪很温柔,朕很喜欢。”
说完才转过头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阳光映着他的脸,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看不见一点阴影的笑容。
“不过朕更喜欢你,虽然你一点也不解温柔。”
香墨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转眼回望瀑布,杜子溪还是站在那里,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她的面颊一半迎着日光,另一半却映着水光,两重光亮到了极处,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语道:“很像……”
封荣耳尖,仍是听到了,便问:“什么很像?”
“没什么……”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面颊带着薄薄光晕。然后一只手极轻柔地,好像要抚摸似地,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触到封荣的脸庞。然而,终是没有,转身默默独自走开。
耳畔传来风簌簌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略带沙哑。封荣的眼瞬间黯淡,随即快步上前。她的发因为凤冠掉落,披散着几乎蜿蜒在脚下,他紧紧抓住她把连脸进软侬香密的青丝间,小兽一样依恋。
陈瑞携着安氏出了康慈宫,李原雍就从后赶了上来,行至陈瑞面前微笑之间露出半丝狡意。“陈将军,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有话个你说呢!”
“尚书大人有事?”
对着陈瑞不冷不热的回应,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亲热的拉住陈瑞,轻笑道:“京中惯例,封疆到京都要设接风宴的,更何况劳苦功高如陈将军你。可是陛下……所以这次就由我招待陈将军,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陈将军和您两位夫人的大驾了。”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鬼话,陈瑞淡淡一笑,眼却已兀地阴鸠,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只道:“尚书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辞,今晚一定到。”
说完敛了眼神,转身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寒气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此时放上前一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语:“相公,香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陈瑞一手挥开,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说完也不看安氏,转身而去。伏坐在地满身金翠绸缎零落遍地的安氏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的模样,只有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来到杜府时,杜江正在花园内。菊花刚开,满眼灿灿的黄,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热,反而开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许扫,于是铺了一地的重重锦毯。
陈瑞进来时,杜江正逗弄着他送的雪白的海东青。而这海东青陈瑞重金得了一对,分送给杜江和李太后。
看到陈瑞过来,杜江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
“恩师,您早就知道了?”
陈瑞说时语调十分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挥手之间笑谈天下,平蜀道,封东漠,统帅二十万大军肆意驰骋,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于是,神色愈加慈蔼:“云起,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这种羞辱。”
陈瑞唇上渐渐挂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红金丝银绣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经没了当年的苍白,黝黑的肌肤,手指间遍布因握剑而磨出的厚茧。
“我二十岁弃文从武,转战南北,有今日的军功,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恩师知道,我身上的几十处伤痕那样不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西北鞑靼,南之蛮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为他陈家称得上殚精呕血,可是他们怎么回报我的?我现在成了整个东都的笑柄。”
然后,他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难道,他们陈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吗?”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着盏茶,闻言脸色丕变,茶盏挥去正好装着海东青的玉笼子便砸了个粉碎,被金链圈住脚的海东青兀自在那里扑腾。
他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狠狠抽过陈瑞毫无防备的脸,清亮地一声响。
陈瑞并不去捂脸,冷冷眼神阴鸠地缓慢转过头,低低唤了一声:“恩师。”
杜江放下颤抖的手,拉住陈瑞,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烧起来:“我知道你难,然而我们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陈国是你的家,你的国,保家卫国,你责无旁贷,知道吗?”
“恩师知道现在陈国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吗?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风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内忧。恩师……”
杜江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陈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
“人都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在我这里则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只有陈国的皇帝。皇帝昏庸不要紧,要知道几百年才出一个贤君,所以百姓怎样都与我无关,我保的,只是我陈国的皇。”
还记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满朝朱紫,十几名科甲进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时的丞相吴连城曾说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时传位东都笑谈。后来,英姿勃发之年的英帝问,“何为社稷”。那么多人皆侃侃而谈,社稷既为民,民为重;君为轻。只有他说,社稷就是君,民轻之。于是,英帝亲点他为状元,御笔朱砂赐他名为“江。”自此后肥马轻裘,纵横捭阖。
此时风起,吹的他衣袂飘舞。
一品武官水云天青的七梁纱帽已被打歪,杜江亲自为轻轻缓慢的他端正。
眼前的男子年,有和他相似的野心。好似一只长着獠牙的猛兽,他不忍把獠牙拔除,又不愿让这獠牙咬向帝王。
那么……
“跪下。”
陈瑞愣了片刻,还是一撩衣摆,依言跪在地上。
杜江背负了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影之中,看不甚分明:“对我发誓,你绝不反我陈国。”
打碎的碧螺春与混杂了馥郁的菊花香气,幽幽地一层一层,浸得他额角抽痛。杜江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剑箭,砭肤的寒气让陈瑞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半晌之后,陈瑞眉角低了低,沉声道:“弟子陈瑞发誓,绝不反陈国,如有违言,五雷殛顶,死后鞭尸挫骨。”
许多年以后的东都,仍对那晚尚书府的盛宴津津乐道。并不为客似云来,也不为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的筵席足足耗费纹银万余两,而一两银子是贫寒人家半年的开销。为的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正式拉起了陈国波谲云诡的争端。
那一晚,香墨乘着千金一尺的鲛绡为饰的帏车来到尚书府时,已然迟了。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宴席开在露天中庭,朝堂重臣携着女眷,金碧绯紫珠饰累累,各列两面幄内黑漆曲几之后。幄是绿油油杂了金线的天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