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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依旧没有看陈瑞,暗下里心狂跳如奔,过了半晌她无声的喘了一口气,才开口说:“我喜欢他,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人,也因为这样,他不能留在东都。”
“香墨,别当我是傻子。”陈瑞冷冷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倒是笑了:“想要我帮你,就说出一个能让我帮的理由。”
说罢转身不再理会香墨,找出皂角巾束起了散乱的发,由拿起一件外袍信手披上,然后方重在香墨对面坐定,拿起金丝红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
香墨就静静看着。
室内的天青瓷香炉里残香,如同附骨之蛆,馥郁的浸淫在呼吸之中,几欲窒息。
香墨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泪再一次潸然而下。而她就看着,看着那些无色的液体在衣衫上缓慢晕散,像一只枯萎的手,茫茫然,仓惶辗转,却一生抓不到梦境里那点温存。
“你欠我的,陈瑞。这本是你欠我的。不,我佟香墨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陈王府飨客的奴婢,贱人中的贱人……你堂堂定安将军怎么会欠我的?”
话说到后来,香墨慢抬起头来:“你欠的是那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生生自我骨肉中分离的你的骨血。如果出生,今年已经七岁的你的儿子。”
她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淡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仿佛已经有了缺口的钝刀子,一分一分挥向陈瑞,想要割开他的血肉。
一时间室内压抑的安静,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
窗上精工镂雕的喜鹊花枝,又称为“喜鹊登梅”。窗外雪光似越来越胜,那蔓蔓梅花的影落在香墨的面上上,仿若一枝靥钿,细细描成。
蓦然,眼前暗了下来,她转眼看去,就见陈瑞已站在她的身前。灯光雪光俱在他的身后,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让人看不清底。
桌上一盏极大的纱灯,残烛兀地爆出灯花,转瞬开了又灭,透过层层的纱绡,明暗渲成。陈瑞霍然挥手,宝蓝袍袖将纱灯打落在地,凝着斑斑红蜡的烛滚在香墨了的脚前。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熟悉的声音与她讲:“我答应你。”
陈瑞的脸隐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胧,却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哑着嗓子说:“但是,条件必须是告诉我为什么,不然带着那个戏子立刻滚!”
香墨无意识一直攥在襟口丝绦的手,此时方虚弱的垂下,张了张嘴,仿佛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戏子。先帝爷曾追封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长子为青王,你记得吗?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话音停顿,香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不该告诉陈瑞,这个秘密应该永远的被埋葬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当足够漫长的光阴让香墨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知道,此时此刻,当她迈进贤良祠的刹那,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于是,香墨缓缓道:“蓝青就是封旭。”
闻言之后,陈瑞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陡的开始突突激跳,一种似乎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一瞬间贯穿了全身,眼里难以抑制的闪烁着贼光,亮的恐怖。香墨并未瞧见,仍旧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道:“蓝青就是青王。他没死,他逃脱了李太后的加害,但是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可我知道,现在李太后也知道了,他就是青王。”
窗外,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雪光。原来五更已交,署色降临,七重夜尽。长风卷过泼了满天满地的雪,扯过勾角画檐的,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声响着。
陈瑞面上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又展开,问得平静沉着:“有何凭证?”
“当年英帝爷赐给三名皇子——陈王、郑王和肖王三枚玉佩。尤是陈王的先帝爷按照天家传长的惯例给了封旭。后来郑王和肖王因篡位而被流放,死在蛮荒之地,玉佩被送回东都之后,英帝爷亲手砸碎。于是,这玉佩就只剩下一块。”
香墨起身走过去把窗户支起来。窗外满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旧有着些许墨色的晨曦,将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香墨淡然道:“那玉佩……自幼就挂在他的颈间。”
说完回首,面上含笑,仿若胭脂花开,一时明艳。
陈瑞嘴角泛起一个微笑,那笑意愈来愈深,终于忍不住,他仰首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会带他走。”
一双炯炯的眸子,里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苗,只待东风,便以熊熊之势焚尽一切。
香墨这才真真看在眼内,心底莫名的害怕起来。
过了好半晌,不想却听陈瑞低声道:“你我夫妻十年,今晚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香墨已走到门边,闻言止步,但并未回首,只对自己一笑,言:“说是缘浅,却是缘深,一个女人的十年,那是我韶华最好的十年。”
笑着甚至有些残忍。
然后推开门,再无他顾。
冬日寒风扑在面上,入骨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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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天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开始,微弱小的光晕一折一折地镂穿了雕花窗子,在漫长的昏暗里,泻了一地。
蓝青一直被安排在偏房之内等着,即便心焦如焚也不敢出声。只能侧耳细听,除去风啸雪声,什么声响也没有。
晨曦料峭。
蓝青不禁微微缩了下身子,畏惧寒冷本就是一种本能,而他不知为何加倍的恐惧。
恍惚时,房门已骤然被推开,漫天风雪,如早春的杏花,吹到了蓝青的衣领中,似花非花寒入骨,似将唯一一点仅存的温暖消逝所踪。
可蓝青只看见了香墨,就起身对着她粲然一笑。笑时已没有了一丝焦虑恐惧的神色,炫目的明亮温暖。
落在香墨眼中,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句“如芝兰玉树;王谢佳子弟也。”
当真名副其实。
蓝青见香墨神色恍惚,面容憔悴,就伸出手去,眼不期然的看见香墨身后的一对黑眸,眼角总是有意无意飘扬起有毒的锋利,仿若能把人腐蚀一般。
蓝青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陈瑞,手僵在了半空。
“你要跟我离开东都,不是她。”陈瑞唇畔不觉勾起一抹舒畅的淡笑:“她不能走,也走不了。”
蓝青惊到了极处,反倒不能言语,香墨转头对着陈瑞缓缓仰起面,陈瑞又是一笑,才转身退出门。
门阖上的刹那,香墨面上终于现出了痛楚地神色,侧身跪在蓝青脚下。
蓝青大惊失色,忙弯身搀扶:“你这是做什么?”
她并不起身,只微仰起头轻笑了下,语意凄凉:“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会恨透了我。”
蓝青慌了神,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执拗的要拉起她。
香墨仰面那样孩子一样的执拗的神色,忽然泪流满面。
“如果真有那时那日,请想想今时今日……东都水深波谲,你本不该来……我只在水边行,本无意下水。可而今……衣衫尽湿,无力回头……”
香墨垂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泪水愈流愈多,自麦色的面颊淋漓而下,聚在下颌上,颗颗滴下,宛若蜜脂。发间簪花上一颗黄金花蕊流苏,随着她的哭泣,剧烈颤动,丝丝细细狭长的影子,落在蓝青的掌上,而逐渐丧失了生气,消沉下去。
“你在说什么?!”
蓝青依旧不懂她的话,可眼中不由自主的就带着绝望的狰狞。
香墨睁大了眼睛,一霎间她仿佛看见当日被推进碧液池的孩子,碧绿的眼中的狰狞和哀求交织。
胸膛里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只觉得火焰里全是火焰,扑灭不了熊熊燃烧,烧得魂魄都在业火里辗转呻吟,不得超生。
事到如今,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她惊、而且怕,连指尖都在微微的颤抖,最后无法抑制的用力一挣,力气大的将蓝青推了一个趔趄。
香墨也被自己的力气惯的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跌伏在地上,手扶胸口不断地惊喘道:“你走吧,回去陆国,再也别回来了……”
蓝青呆呆站在那里,半晌,他慢慢弯身,抓住香墨的手合在掌心,紧紧的握住。
“陆国是女皇当政,民风淳朴,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官政廉洁。不似这里……不似这里……”
连蓝青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语不成语。眼中渐渐滚烫,仿佛血一样的灼热在眼睛里聚集,只用力抓住她。
香墨借着力起身,始终不看蓝青,慢慢转过脸,眸子轻轻挪低,睫毛的些微闪,嘴唇微启时发出几乎没有的声音:“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放眼陈国,能保你平安的,只有他。”
说罢,用力一甩衣袖,转身就待推门。然而手指刚落在门上,蓝青就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蓝青一语不发,香墨静止在那里。
不动,动不了。
香墨凝视那乌漆卷曲的花纹,然后用力。
门到底还是被推开,一时间房中就有了一种流水浸没的错觉,而他们俱被卷进了冰凉的河流里。
身前的香墨,稀薄像潺潺河流下的阳光倒影。
手那样用力的抱着,香墨还是缓缓抽出身。蓝青的手用力再用力,到了最后却只能攥住一方衣袖。
锦缎的凉滑,仿佛一捧雪在手心,以为抓住,最终又什么都抓不住。
那人站在如水波流泻的雪色中,转过头来看他,笑容甚淡却极美。
“除非死……”香墨笑着说,字如飞雪,即清且薄:“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说罢,眸子里仿佛点染了霜,看着冷洌得让人害怕。衣袖陡的一抽,“嘶啦”一声,断裂了半幅。
松花色刺绣深红隐花蝴蝶的袖,依旧光润,还在手中,而人,却渐行渐远。
“香墨!”
蓝青双手掩面,喘息着,咬住了唇把哭泣的声音吞进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抑成了一声短促的低呼。
香墨本已走远,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蓝青匍匐在门槛上,微微起伏的背……
隔着遮天的雪,焚成灰烬的思和念就也被隔住了。
可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来的刺,在骨头里面辗转折磨。
封旭,对不起。
可终究无法说出,只能埋在心里。最后只得一句,除非死,他们再无可能。
造物弄人,她的人生,向来如此。
仰头,雪云遮蔽,天空无日,近的好似要塌下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腊月初十。
将近晌午时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东都北城巍峨的玄德门城楼上,映着猩红的墙砖,耀人眼目的白。
东都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并不限制人的出入。而此时,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按规制,这是封疆一级的大吏进出东都了。因陈国历法载有明文,只有皇室仪仗和一品以上大员进出时才会禁止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方解禁。
玄德门前一排马车慢慢驶来,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被侍卫拦在两旁的百姓,车内人的尊贵身份。
蓝青坐在车中,呆木的不言不语,他的身旁坐的就是陈瑞。
蓦然,原本走的平且稳的马车很缓慢的停了下来。
陈瑞并不担心,只沉声问道:“怎么了?”
马车的侧帘外骑在马上的侍卫回答:“大人,是相府的轿子。”
陈瑞这才一惊,急忙掀了帘子下车。
风呼啸而来,仍能看见一顶蓝呢大轿远远的就落下,管家领着四个轿夫四个侍从守在一旁。杜江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朱色的貂氅向来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员可用,此时貂氅在风里飞振,杜江步行间露出其下的朱红官袍衣摆,两种火艳艳地红色混在一处,雪色茫茫尤为触目,也愈见杜江步履艰难。
“恩师!”突兀地,陈瑞心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一撩衣摆就跪在了雪地上,道:“昨日去看恩师,恩师还病在床上……”
亦步亦趋随行的管家忙弯身要代杜江去搀陈瑞,却被杜江挥手止住。到底是自己弯身,亲自扶起了陈瑞。
“起来,起来。”
说的时候,白须颤着,大如霜花的雪筛下来,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上慢慢地展过,更见年岁。
陈瑞站起身,忙又一躬身揖礼道:“天寒雪大,还要恩师亲自来送,弟子真是罪该万死!”
杜江颤巍巍的手伸出来,帮陈瑞拂去乌纱帽上的落雪。
其实拂去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