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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德妃一眼,心里一直揣摩,想到一些因由,让我心有不安。
曹潜微微靠过我旁边,小声道:“小姐,离这泼妇远些。”正说着,围在营地外面的士兵不断聚拢,分成一个个方队,井井有序,似乎要有什么变动。
到了周大夫那里一看,江欲晚也在,几口架起的大锅白烟渺渺,有种淡淡的槐花芳香。
“萧小姐来看看,这些水熬的可是时候了?”江欲晚挑眉,笑的四平八稳。
我瞥一眼铁锅,淡声道:“周大夫说是时候,就是时候,比我自是在行许多。”
江欲晚负手踱步,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大夫身边走开,擦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一身淡香,清晰可闻。
他扭头,淡淡撩我一眼:“萧小姐可知道,龙珏为何会在我之手多年?除了与萧公有个无人可知的密约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愣,听他一字一句,慢悠悠的道:“龙凤成对,男女婚配。”
我只觉得血液瞬间聚集猛冲头顶,无可置信到言语不能,我和江欲晚?怎么想也不会可能,父亲一直对舅舅一家言听计从,从小到大,每每说到我未来,总是与皇宫不可分开。
父亲对我未来的规划便是入宫为妃,起初,只是希望我能借赵家大树得些乘凉之荫,好给他带来无上荣光,而后来,他更是想让我取珍妃而代之,一洗从前舅舅一家对萧家的轻视与不屑。
至于江欲晚,我从来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当下他却要说龙珏是婚配证物,岂能让我轻信?
他慢慢的走,我迟迟的跟,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对于父亲的意图,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若是江欲晚没有更言之凿凿的证据,只能让刚刚那句话成为一个笑柄。
而若是确有此事,父亲又为何从不对我提起,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过,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可婚配的两家不经解除婚约,自顾自的毁了婚约却还能变成政治联盟的盟友?
就算父亲一厢情愿,我也不会相信,江欲晚这等风生水起的角色会任父亲随意拨乱反正,而置若罔闻。
脑中有一瞬间的惊闪,突然觉得,江欲晚的救,拖,和不忘,不放,并不是之前我所能猜测到的那么简单。
晚风如水,比白日凉了许多,天边云浅天沉,流彩氤氲,从树林上照下来,只剩斑斑点点的余晖。他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带微笑,风撩起发丝飘逸,带着香气,沾了我们一身,偶尔从树上落下的白色槐花似飞雪,洋洋洒洒,景如深,人如画。
“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重沄,原与你婚配之人本是我而非李哲。”江欲晚淡淡一句出口,似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衔笑,一点都不像在说起一件离奇的蹊跷往事。
听闻他天惊石破的一句,让我的心着实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那种震惊像是颠倒了红尘,往复了轮回一般难信。任是我当初如何猜想,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样一个当初,而至于这一切,我从未从父兄那里听闻半句。
而我更不懂,他跟我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目的。只是在他轻声念出我名字的一瞬,心尖不免狠狠颤了一下,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微乱的呼吸声。
“广寒宫绝美,昀妃福贵,对你的选择来说终是值得。而若非萧家遭诛,萧公有托,我也不会前来寻你,断便断了,只当是缘浅。”
江欲晚盯着我的眼看,那双流彩而深邃的眼,一汪墨潭般,漆黑的,冰冷的,望不见底。
“可终究萧重沄只有一个。”江欲晚微微侧头,这一句话说的无足轻重,一出口就随着晚风飞远了。
我突然微笑,不想解释一字半句,也不会感到遗憾,或是将胸腔之中充斥无数难以言语的悔恨,很多东西得到也会失去,很多美好来过也会消失,不见得任何原定,都会一如既往,天长地久。
我弯起嘴角,学他的语气:“就这仅有的一个也已经死了。”
他嘴角的笑慢慢变冷,残留下来的,固执挂在那里,有些突兀。
我转身:“后悔两个字,对于我,太多余。”
我慢步离开树林,往自己马车的方向走,迎面匆匆而来两个人,一个侍卫,满脸的尘土,狼狈不堪,另一个是江欲晚身边的孔裔。他目不斜视,身形如飞,与我擦肩而过,跌跌撞撞的刮到我肩膀,我被顶了个大大的趔趄,险些跌倒,他理都没理,直直往我走出树林里奔去。
我才没走出多远,又听见疾走的脚步声,我扭头,看见身后江欲晚跟着那侍卫和孔裔正快步走出,我直觉应是出了大事。
但见江欲晚走至我身边,狠狠扯住我手臂,笑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厉色,如此看来,才有带兵打仗的将军,该有的神色:“跟孔裔走,快。”
还不等我说话,他一耸,不看一眼,转身离去。我不稳,往后跌过去,被孔裔扶住胳膊:“萧小姐请跟我走。”
“沉香呢?沉香还在马车上。”
孔裔的脸色经年冰冷,从我认识他的那日起,从未见过冷色转暖过,他木然,没有表情:“她跟曹潜在一起,小姐不用担心,时间紧迫,请小姐尽快。”
我提着衣摆跟在他身后,可男人脚步毕竟过快,我忙不迭跟着,竟被地上的枯藤绊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手掌被地上树枝刺破,渗出斑斑点点的鲜血,蛰疼的很。
孔裔扭头,依旧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没有打算过来扶,也没有说话。可我能看见,那冰冷的眼里,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划而过。
人神共弃,可能厌恶我,嫌弃我的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竟也不能懂得,那些恨和怨是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才能完结?
仓皇启程,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因为后有骑兵再追。冲出去的队伍人数不多,至少比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足足少了一半有余,我没见到沉香,也没有见到德妃那些人,他们似乎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走。
险
我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战争,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那也是从书里得知的。因为情况紧迫,马车行进的速度快的匪夷所思,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两匹马飞奔的时候,整个车厢里面被颠成一锅乱粥。
前面的车夫声嘶力竭的叫喊,鞭子抽打马背的声音响彻我耳边。方桌,小椅,杯子,水壶,但凡放进去的东西统统被横七竖八的甩落在我周围,我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不断被扬起,落下,跌坐,或是撞在车厢壁上。
马车飞驰,我偶尔能从被风鼓起的帘子里看到不断往后倒转的景致,还有骑马飞奔的士兵。
疼已经不再重要,我被摇晃颠簸得头昏脑胀,胃里的东西翻搅滚滚,像是再一动,就要喷薄而出。
车非但不能减慢速度,而是越来越快,快到有些时候,我能感觉到,车轮已经腾空而起,然后狠狠砸落在地上,轻而易举的将我弹起。
反胃,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呕吐,我勉强扶住窗框,身不由己的把污秽物吐在了马车里,弄得一身都是。兵器交接的声音,喊杀声音,不绝于耳,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像是哭嚎着夺魂的无常鬼。
我从不知道真正的动荡是什么,只有听闻,不曾见识,扒住窗框,我艰难的稳住身体,将头略略伸出窗外,入眼的却是一片铁蹄扬尘,风中夹带着似乎穿破了空气的尖锐声。
火光冲天,那是我身后的马车,像个巨大燃烧的火球,保持着飞速的前行,而更多源源不断飞来的火箭,雨点般落在车厢上方,敲出闷响声,只需要一两只,足以将车厢全部点燃。
我想到了火烧广寒宫,同样是遭火焚烧,当初只是一种凄冷,而如今,是惊骇,仿佛下一刻,葬身火海,死去活来的那一个就会是我。
我呆呆看着那激烈残酷的场面,愈发大胆的将头伸出窗外,头上绾发的钗已经不知去向,长发探出车窗,随着抽过脸颊的疾风迎风招展。
夜黑如漆,星辰模糊,火光盛放,映亮了半边天,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潮将我不断往外推,还有锐器穿过我脸颊边留下的尖锐响声。
“进去,进去。”
我听见有人再喊,声嘶力竭,抬头之际,见漫天星点的火光如天女散花一般,分撒而下,目标正是我的车厢顶部。然后闷重的声响纷纷落在车顶,很快我便能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命贱,卑微的不值一提,可不意味着我会坐等挨死。
车厢顶是可旋开的,有卡簧一样的设置,我想了再想,觉得不能继续耽搁,只好试图在颠簸的车厢里站起身,然后扭开卡簧,吃力的转动车厢顶,然后将火箭扫掉,尽量让车厢不要燃烧起来,好留下一条小命。
可终究因为车飞驰的速度实在太快,我甚至两手紧紧抓住顶部的流苏都不能站稳,费了些时间勉强站立,伸手去旋卡簧的时候,却发现车厢顶已经完全燃烧起来,铁质的卡簧被烧得微微发红,手刚一碰,随即生出一个水泡。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用大锤在拼命敲击车厢,我防不及,车厢猛地一颠,流苏被我彻底扯断,我顺着力道扑倒在车厢里,嘴角磕在木框上,口舌间顿时散开血腥味道,针扎一样的疼,整个脑袋像是一滩浆糊,只觉得乾坤倒转,天旋地转。
车厢壁仍旧发出响声,似乎是谁再敲,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刚将头探出窗口,迎面一只火箭射来,就那么一瞬,眼见火舌肆虐的箭身直冲我的脸,带着灼热,极快的逼近。
我清楚的看着,惊骇胀满整个胸膛,仿佛有一条细而坚韧的线,紧紧勒住了我喉头,我知道,这一箭若是中了,我必死无疑。
死,长门宫那些岁月里,这是个习惯而又让人平静的念头,想想珍妃的死,想想小皇子的死,再想到城门上挂着父亲和哥哥的头颅,想到刀落的那一刻,死亡已经开始渺小了。
至少对于我,在李哲血流不止的倒地之时,这个不可抗拒,却又让人未知恐惧的结局,变得无足轻重,就如同一呼一吸一样,我虽不会自寻短见,可却也再不害怕死亡。我甚至没有闭上眼,眼睁睁看着那刺破长空而来的火色逼近眼前。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快的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就在一霎之间,不知为何缘故,拉车的马突然惨绝人寰的嘶嚎,车厢被猛地甩起,倾斜了大半,也就在极快之间,火箭已经跃窗而入,就那么分寸相错,箭身穿过我的长发,深深的没入我身后的车厢壁。
那火箭上是浸了火油的,沾在哪就会很快点燃它周遭的东西,我的头发被点燃,我死命扑灭,头发却焦了大片,而我身后的火势却在乍然间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开来。
我慌张的用车厢里的垫子扑火,试图压灭火焰,可惜丝毫不起半分作用,火油燃烧,很难扑灭。大火随着马车行进时候带起的风越发大起来,顺着风的方向,肆无忌惮的吞噬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不出多久,整个车厢已经热得要命,火从另一个窗口往里蔓延,连车厢里都燃起了一大丛,并不断膨胀火大,将我逼到最外侧的窗边,动弹不得。
飞奔的马车,燎原的大火,我若是还有逃生的想法,除了跳车别无他法,可若是我从车上跳下,这样的速度,我不是要死在剧烈撞击之下,就是会被后面紧跟不舍的士兵的马蹄踩烂。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等着被烧死在这里,或是停下车让我出去,而后被后来居上的敌人俘虏了去。
不许多久,整个车厢里便浓烟滚滚,我被熏得干咳流泪不止,呼吸困哪,不得不退到最里面,抱腿蜷缩在角落里,情况岌岌可危。
父亲,哥哥,奶娘,那个世间有多少亲人在等我,他们会等我吗?而我若是再遇见父亲,我很想问,为何将我婚配给江欲晚,而最终还是选择送我入宫,却留下那枚龙珏,让日后的他再来救曾经毁约的我。
到底为什么,谁能告诉我,究竟是父亲太疼爱我,救我逃出生天,还是在他也没想到的灾难之前,又欲让我委身他人,继续帮萧家争得贵宠荣华?
我不知道,经历那么多之后,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爱才是真,哪些只是因为可带来权势富贵的存在而生出爱惜。
我想,死亡的可怕之处,也许并不是垂死的疼痛难受,而是人总是不可免俗的在那一刻,想到太多,悔恨,遗憾,怨恨,委屈,错失,而人生即将就此终结,灰飞烟灭。
那些心中的求而不得,或是心狠手辣的结果,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哪怕是一句后悔,或是我情愿,都来不及要对那些人说。时限到了,再多心结,不安,和祈望,都只能戛然而止,终是让人死不瞑目。
“萧小姐,出来……”
嘈杂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喊我,不断的喊,撕破喉咙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