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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待他说完已接道,“你放心,这件事干系重大,朕自不会让你独力担当。朕给你一纸密诏,你奉诏而行就是。”说着,抽纸提笔写了起来。
这时,却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只见地上的他挣扎着直起了身子,最初的平静漠然早不见了踪影,眼中全是震惊与焦虑。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勉强向前膝行两步,对着我急急道,“你不能那么做!燕太宗当年明诏天下,不许燕军再屠城杀俘!”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不错……”太宗当年征战四方,杀戮太甚,天下初定之后,曾下诏罪己,并明令禁止燕军屠城杀俘。天下既定,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邀买人心的空话,只是这事世人皆知,却也不好否认。
他听我这么说,神情一松,身体一软,已跪坐了下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笔,忽然一笑道,“朕当然不会违背祖训,可是,谢盟主,你弄错了一件事,他们,可不是战俘……没有敌国,何来战俘?他们只是犯上作乱的逆贼,谋逆大罪,依律当死,这可与太宗的诏命无关。”
他脸色一变,错愕地看着我,半晌只吐出了一个字,“你!”
我淡淡一笑,接着道,“而且你刚刚也听到了,是他们冥顽不灵誓死不降,这才全军覆没,朕纵心存仁厚,却也无可奈何啊。”
他一脸难以置信,怔怔望着我,眼神慢慢恍惚,隐约掠过了一丝茫然和痛楚,半晌嘴唇轻颤两下,忽然低喃出声,“你怎么会……”
我呼吸一停,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头,抬起笔在案上的匣内蘸了点儿朱砂。
下一刻,他的声音已经正常起来,“你以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你就不怕留下残暴好杀的恶名?”
我停了片刻,忽然仰首大笑道,“哈哈……恶名?朕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这个谢盟主就不用替朕担心了!”边说,边笑着转回头,看向了他。
他死死盯了我片刻,忽然转开眼,眸光流转,仿佛正在急速思索着对策。
我微笑着伏下身,凑近他道,“还有什么?接下来谢盟主不会要跟朕开讲轮回果报吧?”
他本能地向后一躲,头一抬,重又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笑看着他,不紧不慢直起身,悠然道,“不必想了,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那孩子在哪儿?”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我,身体仿佛瞬间僵硬,一动不动,脸上因为刚刚的激动才浮上来的红晕却一点一点褪了下去,最后只余一片雪也似的苍白。
我转过脸,拿起笔,开始写那封密诏,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一句,“那孩子在哪儿?”
他全身开始轻颤,许久方才艰难地道,“不,我不能……”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什么不能?是不能说,还是不能决定?”
他却并未回答,好一会儿没说话,呼吸之声却越来越急促纷乱,还不时夹杂着几声轻咳。
我等了片刻,没抬头,笔下不停,又重复道,“那孩子在哪儿?”
我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他的身体一震,不由自主开始摇头,目光已有些散乱。
我咬了咬唇,终于又道,“那孩子在哪儿?”还是那句话,可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却已和缓了许多。
这次他的呼吸停了一下,然后突然声音干涩地道,“求你……”简简单单地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却是艰涩之极,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我的手一颤,半晌不能动,也无法开口。
然后,只听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求你……”这回却顺畅许多。
我的手猛然一紧,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特意放缓了语速,一字字道,“那孩子在哪儿?”说着,手中的笔又动了起来。
“不!”他的声音了终于带了绝望。
我的语气却更加平淡,“那孩子在哪儿?”
“求求你……”
“那孩子在哪儿?”
“不,不……”
“你要朕重复多少次,那孩子在哪儿?”
“不,不行,不,我不能,不能……”
我不再说话,放下笔,在密诏下盖上私玺,折起,抬手要将手谕扔给一旁的李徽。
哪知就在这时他却猛然扑过来,张口死死咬住了我的袖口。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他。
就见他长发散乱,披在颊畔,本来清俊的一张脸如今憔悴不堪,白里透青,额上却细细密密全是汗珠,漆黑剔透的眸中总带着的那份温柔坚定终于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是惊痛哀恳。
我静静看着这样的他,许久,一动没动。
他也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墨色的眸中渐渐盈起了雾气。
我的手指一颤,猛然垂下眼,半晌,却终于还是问道,“那孩子在哪儿?”
他的全身又是一颤,长睫抖了一下,可到底未发一言。
我死死咬了咬牙,骤然抬手,钳着他的颌骨用力抽出袖子,抬手就将密诏扔给了李徽,李徽急急接过,叩头起身,出门而去。
“不!”直到这时耳畔才传来了他凄厉的叫声,下一刻,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溅上了我的袖口衣襟,斑斑点点,仿佛瓣瓣桃花,而他的人已经扑倒在我脚下。
我看着无声无息伏在我脚边的人,许久甚至无法移动一个指头。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僵硬地抬起了头。
只见一旁的玄瑛呆呆看着我,眼中竟露出了惊惧之色,而在遇上我的视线之后,却渐渐转为怜悯。
我骤地清醒过来,霍然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玄瑾,他也正望着我,我还不及看清他眼中的东西,他已转开了眼,俯身扶起地上的谢曦,双指搭上他的腕脉,然后,一手按上他的胸口,停了片刻,随即抬手在他身上连点数指,这才把他轻轻放回了地上。
我等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问出了几个字,“他怎么样?”
玄瑾瞟了我一眼,然后淡淡道,“他的外伤我已经为他封穴止血,内伤我帮他导气归经,也压了下去,暂时不会有事。”
我不由松了口气,不过随即就若无其事地漫然应道,“这就好。”
玄瑾又看了我一眼,却再没开口。
166。完胜(下)
好一会儿,屋内一片安静,玄瑾玄瑛,一坐一立,具是一脸若有所思,不发一言。屋内寂静无声,屋外却响起了一阵嘈杂,车马之声夹着私语之声随着夜风送入了屋内。我抬头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了鱼肚白,漫长的一夜终于快要到了尽头。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嘈杂声渐止,这时只听小禄子在门外禀道,“陛下,人已经齐了。”
我嗯了一声,随口道,“让他们等一下,你进来服侍朕更衣。”
小禄子应了声是,推开门,手捧皇袍玉旒走了进来。
我起身抬手让小禄子为我更衣,眼睛半闭,思索着一会儿要说的话,偶一睁眼,看到地上的他,我的目光凝了一下,随后又合上眼,淡淡道,“弄醒他吧。”
耳听玄瑛应了一声,不过片刻,又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是一阵锁链刺耳的摩擦之声。
我仍然懒洋洋地闭着眼,口中问道,“最后一次……那孩子在哪儿?”
意料之中,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沉默。
我睁开眼,瞟向那边,只见他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我,目光重又变成了一片漠然,却又有些空洞,仿佛透过我,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视线在他憔悴木然的脸上停了片刻,骤然收回,悠悠道,“好,既然你不肯说话,那就不要说了……玄瑛,封了他的哑穴……打开门吧。”
门开的时候,一片明亮的光辉撒了进来,偌大的厅中,点了无数灯烛,亮若白昼。我缓缓向阑干处走了几步,迎接我的是整齐响亮的山呼万岁之声。
从楼上向下看去,只见一楼宽阔的大厅中桌椅全无,只有密密麻麻一片跪伏的身影,一边人身着肃穆的朝服,一边身着华丽的绫罗,整个江南的高官望族,此刻都聚在了这座小小的迎月楼之中。
我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一周,这才提声道,“平身……”
众人齐声谢恩,站起了身,只是各个垂首屏息,一脸惶恐。
见状我微微一笑,和声道,“诸位辛苦了……让大家一夜没睡,真是对不住……不过纵使朕不曾派人去请诸位,恐怕今夜这么热闹,大家也很难睡得着吧?”
听到我的话,大部分人一脸惊惧茫然,却也有少数,面如土色,双股战战,似乎要站不住了。
我看着其中抖得最厉害的一个,轻笑一声道,“苏太守,是不是能麻烦你向大家解释一下,今夜为什么这么热闹。”
临安太守苏肃闻言立时扑跪到地上,哆嗦着结结巴巴道,“臣臣臣……”
听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我终于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怎么?说不出来?到了这会儿,你竟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好,让朕告诉你……”说着顿了一下,骤然提高了声音道,“就在你的治下,今夜朕的行宫让叛党炸了个稀烂!”
一句话落地,四周沉寂片刻之后,立时一片混乱,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急急道,“臣无能,臣该死……”,“陛下洪福齐天,陛下……”,“臣一定竭尽全力追查叛党,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最后乱哄哄一片,再听不清各人说的是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下面的嘈杂,径自提声道,“来人!”
“是!”随即一片洪亮齐整的应答止住了下面纷乱的声音。
我干脆地道,“临安太守苏肃,昏聩无能,轻忽职守,即日除去一切职务,押送京城,秋后问斩!”
“是!”随着一声响亮的回答,两个衣甲鲜亮的士兵疾步而上,架起已经瘫软在地的苏肃拖了下去。
这回跪着的官员抖成了一片,有人已哭了出来,有人开始哀求,“陛下饶命!陛下……”
我又是一声冷哼,止住了下面的混乱,然后厉声道,“先是和州,再是临安。和州叛党登高一呼,立时应者云集,临安江南汉营,更是反了七成之众。这就是你们跟朕说的,江南形势一片大好,民心已定歌舞升平?朕想知道你们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做梦吗?是不是要等吴越之地烽烟遍起,你们这场梦才能醒过来!”
疾风骤雨一席话说完,我终于停了一下,见下面鸦雀无声,人人都把头伏得低低的,仿佛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更有几个胆小的已抖得如筛糠一样,我这才放缓了语气道,“这次亏得祖宗庇佑,让朕及时得知了叛党的计划,紧急调兵部署,这才转危为安。侥幸,侥幸啊!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大燕的江山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诸位的脑袋又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诸位的梦是不是也该醒一醒了?别只想着升官发财刮地皮,是不是也该想想为什么!”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正所谓官逼民反,老百姓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哪个肯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种事?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们是不是该想想怎么才能让老百姓活下去,活得好?”这一次,我停了好久没再开口。
这时,下面众官员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只见人堆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忽然颤颤巍巍直起身,拱手道,“陛下圣明,臣等闻陛下一席话,恍然顿悟,汗愧无地。此时想来,江南政事积弊甚深,其中尤以赋役之法为甚,无怪乎百姓重负与日俱增……要让百姓活下去,活得好,必得从此处入手!”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这老小子好像是什么越州主簿,脑子转得倒快。
这下厅中官员终于摸到了方向,一个接一个痛批现行赋役之法,慷慨激昂痛哭流涕要求改用新法,仿佛早忘了就在一天之前,他们还一个接一个上本驳斥新法。之前说人心思定,现在变成了人心思变,奉祖守制,变成了循祖维新,一个个唯恐表态表得太慢,步了苏肃的后尘。
我也不吱声,不表态,只沉着脸静静听着,直到下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才转过头,看向了另一边世家大族的代表们……赋役新法影响的不只是现有官员们的利益,同时也会对江南豪族的利益产生一定影响,若没有他们的配合,恐怕也很难推行下去。
那边诸人面面相觑,然后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几声附和。
我微微蹙了蹙眉,冷声道,“怎么,诸位好像有异议?舍不得?朕不过是让你们减几分租,拿一点土地出来安置流民,就像被人剜了心尖子!锱铢必较,寸土不让。留着干什么?留着给乱民?战乱一起,玉石俱焚,你们以为你们就能安享富贵?……还是,留着给乱党?”我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