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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引繁妤见到了忘尘庵的主事师太,年纪看上去比她还要大,眼角已经皱成一团,明亮的眼睛也略有些变形。但师太和颜悦色,十分慈祥,也并未被繁妤脸上的伤吓得大惊失色,只是轻声问道:“施主一早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师太……我想出家……”繁妤踟蹰了一会儿,但仍然咬着牙坚定说道。
师太打量着繁妤,淡笑道:“施主尘缘未断,还请三思后行,这红尘之外固然清净,却不适合施主。”
繁妤听之亦笑:“难道师太没有看见我脸上的伤么?永远失去自己心爱之人已是凄惨,可我却连这受之父母的面容也无法保护。红尘虽广,却已无我容身之处!”
师太见她如此坚持,于是又道:“贫尼看施主右脸美若天人,虽身着素服披头散发,却仍难掩高贵优雅。想必施主定是位尊贵的小姐吧?”
繁妤凄凉说道:“尊贵?是尊贵。纵然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繁妤如此执意,师太心善,亦不好拒绝。便道:“既然施主有心出家,可带发修行。贫尼断定施主难斩红尘,因此还是愿意为施主保留这满头的乌发。”
繁妤微微福身谢过师太,师太又问道:“不知施主姓名?”
“繁妤,金繁妤。”繁妤答道。
师太闻之一颤,似已猜出她身世,但她并未追问,只吩咐方才与繁妤一道进来的尼姑替她打点一切。
尼姑带繁妤来到为她设置的房间,又替她褪去素白的罪裙,换上新衣。虽是粗衣麻布,丑陋不堪,繁妤却仍觉温暖。随即尼姑转身退去,临走前还不忘深长一叹:“多漂亮的女子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繁妤听到了她的深深叹息,其实她的心底又何尝没有无奈一叹呢?她虽已成功远离尘嚣,但心里却仍然牵挂着紫禁城的奕䜣和奕譞,担心他们是否能够化险为夷。也许真如师太所言,她尘缘已太深太长,难以割舍,甚至继续绵延……
紫禁城的长春宫中,宫人小心卷起玉帘,李莲英搀着慈禧徐步入内,接见在此恭候多时的恭亲王奕䜣。
慈禧优雅坐在贵妃榻上,李莲英则退至一旁。待奕䜣请过安后,慈禧吩咐李莲英率众宫人退去,宫内又恢复到了令奕䜣熟悉无比的诡异宁静。
“是你要荣禄去审繁妤的?”奕䜣方才恭谨之色全然散去,含怒问道。
慈禧不急不缓地抚着自己细长的金制指甲套,也并未望向奕䜣,平淡说道:“荣禄是刑部尚书,由他审理此案本宫自然放心了。”
慈禧的指甲套散发的金色晶亮光芒淡化了奕䜣眼中逸出的恨意,但他言辞犀利,语调冰冷:“那也是你让荣禄对她用刑的?”
慈禧因他的质问引起了极大不悦,她转首看向奕䜣:“母后皇太后死的不明不白,繁妤的嫌疑最大。但是你我都清楚繁妤的性格,她那样顽强犀利,你认为她会讲实话么?因此本宫只让荣禄适当用刑,绝不会伤及她性命。”
奕䜣见慈禧承认用刑之事是她授意,又想起繁妤跌在地上捂着脸的可怜模样,便愈发恨慈禧,他漠然看慈禧,看她庄严高贵的仪容被他目中的寒光凝成灰烬。他与这个女人的爱恨痴缠,就此了结。
“繁妤回宫之日,太后许诺给繁妤一生荣华,原来置她于死地便是赐予她的荣华富贵啊。你贵为高高在上的太后,竟然失信于人,出尔反尔,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太后,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
慈禧猛一击案,斥道:“奕䜣你大胆!你知道你在同谁讲话么?本宫可以收拾繁妤,同样也可以收拾你!”
奕䜣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膝盖都未弯曲一分,他怒目而视:“你可以革了我的军机大臣,可以革了我的宗人府宗令,可以革了我所有的职位!可你革不了我宣宗第六子的身份,革不了我对繁妤的情!”
“你!”慈禧颤抖着身躯站了起来,伸手一指奕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随即她走到奕䜣面前,高高扬起那布满血腥的手,而奕䜣则未挪动半分,依旧用尖锐的目光审视着她。
爱已至深,让我如何下的了手?众人皆道我无情无义,却不晓我只有在面对你时才有铺天盖地的温柔和情意。而你,却一次次逼我扬起那锋利的长指甲……
原来奕䜣永远是奕䜣,玉兰也永远是玉兰。身份的更迭,朝堂的变换,世道的反复无常,都无法更改这命中注定的事实。只是我,一歩错,步步错。一朝痴,朝朝痴……
慈禧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将它负于身后,金色的光很快如流星般消散。她的眼中盈着一丝酸楚的泪,几乎带着哀求的口吻对奕䜣说道:“可不可以最后为我擦一次泪,让我彻底忘了你。”
奕䜣根本不在意她的泪,仍然坚硬如石:“抱歉,奕䜣只会为繁妤擦泪。”
慈禧的心彻底凉了,凉得犹如北京正月里窗棂上凝结的霜。她收起了自己最后一缕柔情,径自引袖揩去了满面的眼泪,并将自己的眼神从奕䜣身上移开,道:“你退下吧。”
“臣还有事要问太后。”奕䜣道。
慈禧重新坐回贵妃榻上,表情里夹杂着些许疲倦,道:“你问吧。”
“母后皇太后是不是你杀的?繁妤是不是你嫁祸的?臣猜想东太后所中之毒是投在给两宫及皇上的茶里的吧。”
慈禧并未惊慌,淡然道:“本宫与皇上也饮了茶,为何却只有姐姐出事?”
奕䜣镇静说道:“那盘桂花糕是解药吧,太后逼着皇上吃了一块是因为太后怕毒死了皇上。而东太后素来反感桂花糕,自然是不会品尝了。”
慈禧一惊,旋即又重归平静:“真是太好笑了,这种事繁妤同样可以叫宫女去做,你为何偏偏怀疑我?”
“繁妤没有杀东太后的理由,而你有。”
慈禧深望着他,他继续说道:“你想独揽大权。”
慈禧没有启口,似默认似沉思如何反驳,总之她一直审视着奕䜣挺拔的身躯和不羁的神情,未发一言。
就在此时,门外太监通传“醇亲王到”,慈禧方才收敛起奇异的眼神。
奕譞径直而入,见奕䜣见此也不觉惊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叩首,垂目,无比恭敬谦卑道:“臣奕譞请太后赐罪。”
奕䜣慈禧俱是一惊,慈禧问道:“七爷何罪之有呀?起来说话。”
奕譞未站起,只重重一抿薄唇,旋即坚定说道:“臣私自放了固伦端仪公主。”
奕䜣狠狠一颤,慈禧则重一击案,竟将案上的茶杯震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质问道:“身为王爷,竟敢私自释放谋刺太后的重犯,该当何罪!”
谁知奕譞并不似往常那般惧怕慈禧,他淡淡说道:“臣与公主有姐弟之情,宗人府大牢阴暗寒冷,加上有卑鄙小人动用死刑,公主金枝玉叶如何堪此重罪?臣一时心软,便放她逃离天涯了,请太后治臣大罪,放过繁妤与六哥吧。”
慈禧娇躯狠狠一抖,嘴唇颤动道:“追,追,给我追!”
奕譞抬仰首望向慈禧,道:“太后不正想让她消失么?臣只是帮太后了结一个心愿罢了。让她远离京城,她的死活与皇家便再无干系。这样做一来太后既不必见血便轻而易举除去心腹之患,二来也保留了七姐的性命,七姐毕竟是皇家骨血啊。”
慈禧见他言之有理,不便再多说,却犹有不甘:“凶手未正法,本宫实不愿见母后皇太后含恨九泉。”
奕譞这次反倒深笑:“太后,得饶人处且饶人,太后说此话时,良心没有感到不安么?”
慈禧一惊,她知晓今日自己身处下风,与他们纠结下去亦无半分益处,便命令二人退去。
奕䜣与奕譞跨步走出长春宫,奕䜣也不顾身旁人多口杂,迫不及待问奕譞道:“繁妤在哪?她好吗?”
奕譞笑道:“她好,她很好。我给了她一大笔钱,要她千万不要告诉我她的去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奕䜣仍不放心,又追问:“那她的安全有保障吗?”
“六哥放心吧。”奕譞拍着他的肩膀:“我派了众多高手护送她远行,一定会将她送到一个既安全又舒适的地方。至于那些人回府复命后,我会将他们灭口。”
奕䜣颔首道:“还是弟弟想的周到。以前我只认为弟弟惧怕西边儿的,却不知弟弟原是个清白的局外人。我是已身处迷梦中,已不知晓孰是孰非了。”
见奕䜣眉目间萧索至极,奕譞心头一软,却终究没有道出繁妤之事。
兄弟二人在春风的抚摸下站立着,彼此各怀心事,却不知接下将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一切皆是孽缘
第二日,皇宫对外宣布慈安皇太后因病暴卒,谥曰孝贞慈安裕庆和敬诚靖仪天祚圣显皇后,光绪辍朝五日,戴孝三月,以示哀痛。并宣布固伦端仪公主患传染之疾,送至承德静养。慈安中毒之事宫内亦不再追究,只秘密处死了繁妤的侍女琰芙。一时间朝廷之上烟消云散,风平浪静。
然而好景不长,光绪九年(1883)十一月法国侵略越南,并向中国进攻,挑起中法战争。慈禧太后令众臣商议是战是和,奕譞,左宗棠等人主战,而李鸿章主和。问至奕䜣意见时,奕䜣竟神情恍惚,无言以答。原来他的嫡福晋瓜尔佳画蘅因思念载澂而日夜憔悴,终未能抵过病魔缠身,随载澂而去。而他的四子载潢出生还不到六月便夭折,再加上他心爱的繁妤也不知所踪。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至爱,使奕䜣的精神濒临崩溃。尤其他年事渐高,患上了溺血症,对朝廷之事愈发力不从心。慈禧见他恍恍惚惚,精神状态不佳,便说道:“恭王年事渐高,又患有顽疾。依哀家看恭王还是回府修养数月吧。”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争论。众臣欲再议,慈禧却一挥手,表明此事就此作罢。光绪想要开口替恭亲王求情,同样被慈禧尖利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发片言,只得匆忙退堂。
奕䜣回府后,因府中亲人相继辞世,倍显冷清。加上画蘅不在,众仆整理起王府来也便有些偷工减料,大门上的朱漆,雕梁画栋上的色彩都有些剥落,却惟有正堂中咸丰帝所赐的“乐道书屋”匾额仍是纤尘不染。众人都知道那是奕䜣最为看重最为珍爱的东西,一旦伺候不周,自己脑袋也便保不住了。
奕䜣仰首望着匾额,内心有无限的落寞与凄凉。他陡然间忆起了少年之时,他与咸丰在开阔的北京西郊外策马驰骋,把酒言欢。那时他们不是君臣,不是咸丰帝与恭亲王,只是单纯的兄弟,未有一丝一毫的肮脏夹杂在二人之间。他们尽情恣意地奔腾,肆无忌惮的欢笑,把后宫朝堂的心计阴谋溺死在碧蓝的什刹海中。相似的容颜,相仿的年龄,相同的亲情,让他们成为无人可离间的兄弟。一个充满激情的跳跃,一杯辛辣却温暖的残酒,一匹强健壮硕的马驹,都是他们棠棣之华最完美的见证。
可是,父皇崩逝,兄为君,弟为臣。自那刻起,便再也没有真心的笑意了……
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奕䜣看着咸丰帝浑厚有力的字迹,回想起他孱弱不堪的身躯,风流不羁的习性,俊美飘逸的容颜,温婉细腻的小诗,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历历在目,然而时代却已变更太快,咸丰已成了他记忆中一颗洁亮的珍珠,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海贝里。
四哥,你为何走的这般急,留给弟弟一个仿若千斤的重担以及日薄西山的国家?更可恨的是,你还亲手造就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在众多男人的权利之间纵横捭阖,操纵着的熠熠发光却不应该属于她的朝堂……
千万思绪在胸口萦成一结,奕䜣以手掩口,止不住咳嗽了两声。摊开手掌一看,鲜红的血赫然印在他的掌心之上,他见过无数的鲜血,知晓咳血的后果。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步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中法战争爆发,清军连连战败。若非有刘永福领导的黑旗军与之周旋,狠命抗击,则恐怕当年庚申之变又要重演。慈禧慌忙任命李鸿章为谈判代表﹐与法国政府代表﹑驻华公使巴德诺在天津开始谈判中法正式条约,以求和好。1885年6月9日﹐李鸿章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战争结束。
政府战败自然要惩治官员,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是否为李鸿章时,一道上谕传下:“军机处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䜣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是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今撤换以恭王为首的军机全班,恭王革去一切职务,并撤去恩加双奉,令家居养疾。”
同日还宣布:“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歩,工部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处如遇有紧要事件,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