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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你知道吗,那日额娘用手上的指甲套将你打得满脸血痕时,朕的心里也同样在流血啊!只是朕怕她,真的好怕她!朕那样喜爱你,却不能同你亲近,便只能在八大胡同找到心灵的慰藉。你知道么,八大胡同的女子,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像你,朕都会宠幸之!嘴巴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出嘴巴,眼睛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眼睛,那时的感觉就好像在吻你的唇,吻你的眼,那感觉真的太美了!”
“皇上,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吧——”
“已经来不及了——”我突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痒,赶紧伸手去抓,阿鲁特氏见状忙上前帮我抓背。她扯开我的衣襟,突然惊叫一声。
“皇后,你知道朕为何说来不及了吧——朕已经快死了——”
“皇上——”阿鲁特氏再次扑到我的怀中啼哭,只是这时的眼泪仿佛像昨日的暴雨,足以湿透我的全身。
我在弥留之际没有让阿鲁特氏陪在我的身边,而是宣了久未进宫的载澂。我让他抱起了他心爱的琵琶,为我演奏这人生的最后一曲。
“弟弟,朕想再听听那首纳兰容若的《摊破浣溪沙》,可以吗?”
载澂满脸泪水,匍匐在我的病榻前,哽咽道:“皇上,臣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杀了臣吧!”
“载澂,”我伸出满是脓疮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他没有流溢出嫌弃之色,仍然恭敬地跪在那里。我继续说道:“像小时候那样,唤我一声‘小哥哥’,可以吗?”
“小,哥哥!”他嚎啕大哭,紧紧握住了我狰狞可怖的手。
“为哥哥弹一曲吧,哥哥想带着你的曲子你的声音,去找哥哥与你的祖先们,让他们原谅哥哥这个荒唐不孝的子孙!”
载澂点头应允,随意拣了一个团凳,转轴拨弦,清清嗓子,方才缓缓唱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他的脸颊经过泪水的洗礼愈发白皙,他的眼睛依旧是那般的明亮清澈,他的薄唇经过一番折腾有些微裂,但却仍是那般红润。
他又让我想起了我与他在民间的戏台上看到的那个饰演杨贵妃的戏子。
那一幕的《贵妃醉酒》,倾倒众生,满座掩泪!
“谢谢你,弟弟!”我努力挤出真诚的笑意,伸出手想再次唤他前来,他见我身躯颤抖不已,便抛下了琵琶,再次跪在我的床前。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我想我也同纳兰那般,此时无情胜有情,因为我的情,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我们满人在马背上长大,应该是粗犷不羁的,却为何偏偏出了一位多愁善感直逼后主的文人墨客?我想,也只有纳兰那般心思细腻的男子,才能体会出这世间最美的感情吧——不过我——现在也有些体会了————”
我阖上了双目,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载澂怀抱琵琶的俊美,有阿鲁特氏清纯的笑意,有额娘咄咄逼人却饱含爱意的怜惜,还有皇额娘不顾一切哄我入眠的疼爱。
更有皇阿玛,在天山迎接着我————
皇阿玛,我为何这般的像你!我多希望我是圣祖爷的儿子,即使被兄弟阋墙闹得心神不宁,却始终得以承袭圣祖爷不可磨灭的坚韧和成就大事的心计。可我是您的儿子,承袭了您的风流倜傥,承袭了您的荒唐可笑,也承袭了您的千古情痴!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我已经悔了,那么,皇阿玛,您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本不是天子命,谁知造化弄人,同治皇帝英年早逝,我便在西太后一手策划的戏码之下登上了这荒唐可笑的戏台。
其实,当我初到毓庆宫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皇帝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一度认为皇帝与醇王府里的二阿哥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住。直到有一日,我的阿玛醇亲王来毓庆宫照章查看我功课时,我才知道如今的生活与以往醇王府的童趣岁月已然彻底告别了。
那日我正在听翁师傅授课,忽然有个小太监进来禀报说“王爷来了“,我当时兴奋地把书都甩了,只想快点扑到阿玛怀中撒娇。过了一会,一个头戴花翎,身形佝偻,容貌沧桑的男人跨步而入。我一下子给吓傻了,这是我阿玛吗?原来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的阿玛怎么会显得这般苍老?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玛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极快,声音铿锵,像是经过多次排练:“臣奕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起来!”确认他为阿玛后,我早已忘却了西太后派人教的礼节,忘却了那该死的“平身”二字,待阿玛颤抖着站起后,我便像以前那样钻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生怕他又离开了我。
这个举动显然吓坏了所有人,翁师傅大声咳嗽了一声,明显是在示意我的举止欠妥。但我一心只想着阿玛,刻意忽略了翁师傅的提醒。而我的阿玛却不像以前那样把我举起,让我瘦小的身体在他手中旋转,宛若飞天一般,而是轻轻地想将我推开,却发现一向孱弱的我今日力气却大的惊人。
“皇上,臣,臣惶恐!”阿玛的声音变了颤抖起来,我仰首望他,他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丝丝冷汗。
“阿玛,我……”我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我身份的更迭,为了不给阿玛带来麻烦,我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抱着阿玛时,感觉他是那样的强壮,他简直是我心里的天神!
“臣该死!”阿玛又跪了下去,并极其恭谨地朝我磕了一个响头。
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掉落,一颗一颗滴在地上,可是阿玛却连看也不敢看我,更不会知道我满腔委屈的眼泪了。
“王爷平身!”我俯身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阿玛,心里酸楚至极,多想一走了之,和他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远不及皇宫华丽却幽深安静,处处花香的醇王府,回到那碧波荡漾,暖风熏人的什刹海……
可是,我想起西宫太后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醇王府一家上下的兴衰荣辱,想起额娘和二娘眼中的万般无奈,我哽咽了半天,却只逼出了这最伤人的四个字。
阿玛拜谢圣恩,旋即平静站起,像是刻意回避我的满面泪痕,望向翁师傅道:“皇上功课有劳翁师傅费心了,望翁师傅严厉教诲,尽力辅佐,让皇上日后成为有道明君。”
翁师傅颔首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定能为我大清开创一番盛世光景。”
阿玛听罢,向我俯身告辞,然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跨出了书房。
可是,在阿玛背身的那一刹那,我分明听到了阿玛万般哀愁的话语。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我很想上前去追他,可是当我站在书房门口时,阿玛已无半分踪影。
“皇上,”我的贴身小太监突然走上前来,弯着身子对我细声说道:“皇上以后可千万别叫七王爷‘阿玛’了,这要是让圣母皇太后知道,皇上会倒霉不说,只怕七王爷也会凶多吉少啊!”
“好,我知道了。”那时我年幼,还未把“朕”这个字深入内心。我仰首望着清澈明亮的天空,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愉悦地旋转,发自内心的羡慕它们。
它们尚有家庭亲人,而我,居庙堂之高,享荣华富贵,却高处不胜寒,竟触摸不到人间最平凡的亲情。
童年与少年是在没日没夜的读书、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的嗻嗻声以及西太后的“谆谆教导”中度过的,枯燥乏味而提心吊胆的生活使我丧失了对生命和生活的热情,在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中,我甚至能感到心底的悸动逐渐回归平静,乃至消失。
我是一个按照西太后意图被打造而成的木偶,她站在我的身后指挥我笑,指挥我哭,我只要稍稍有一丝自己的想法,那么我这个木偶便会被她任意猜散。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所以我一直忍住心中滴落的泪,去迎合那个冷漠孤绝的西太后。
我甚至觉得我早就死了,如果不是珍妃的出现,我恐怕已然是具行尸走肉。
在西太后觉得我长大成人可以亲政的时候,她为我举行了大婚,珍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这样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感受到了清风般柔和的拂煦。
珍妃闺名瑞雪,与我共处时,如若是冬日,她定会笑盈盈地指着窗外漫天大雪说:“臣妾就是出生在那样美好的雪天。”那时我就纳闷,雪美么?值得人心动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怕极了雪,我本来心底就凉,若在碰上这恐怖的严寒之冬,只会让我的内心雪上加霜。可是珍妃似乎不然,她总是鼓动我与她一起在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踏雪嬉闹,赏雪望月,我每每拒绝,却终究败给了她无邪质朴、饱含哀求的双眸。那一刻我大胆地执起她的手,与她愉悦地奔跑在一片白茫茫中,寻着我们留在雪地里或深或浅的脚印,寻着掩藏在白色深处那清冷孤傲的梅,寻着珍妃不经意浮起的醉人笑意,寻着我已流失太久太久的童贞岁月……
一切一切是那样美好,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流下了幸福的汗水。
然而惬意的生活总是距离我遥不可及,待我与珍妃返回景仁宫时,西太后居然端坐在内,我和珍妃吓得一身冷汗,双双跪在地上,不知从何说起。而西太后竟连审都没审,直接吩咐李莲英将珍妃拖到院中行“褫衣廷杖”之刑,罪名是“女色惑主。”
我闻之一震,连忙向西太后求情,西太后颇具深意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颤抖的我,然后缓步走到我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我因自幼多病,竟被西太后一耳光打得颤颤巍巍,满屋子人皆吓得大惊失色,却无一人敢言半语。
“皇爸爸,今日之事全是儿臣之错,请您看在儿臣年少无知、只知嬉戏的份上饶恕珍妃吧。”
“年少无知?”西太后冷哼一声,随即问道:“皇上已经亲政了,还说是年少无知么?”
“儿臣尚年轻,加之天性顽劣,确不能独理朝政,望皇爸爸再临朝训政。”我眼里泛着泪水,咬着牙交出了所剩无几的权利,以保全珍妃。
西太后似乎很满意,扬手对着架着珍妃的李莲英道:“放了珍妃。”我正心中大喜,却听西太后又继续道:“不过珍妃行为不检,狐媚惑君,哀家是要好好惩罚的。即日起珍妃降为贵人,未得哀家之允,皇上不得召见。”说罢她甩了甩手,背身而去,刺眼的金制指甲套发出了凄厉的光,她的背影在众人的拥护中逐渐散去。
“瑞雪!”我悲痛地唤着她的名字,她跌落在我怀中,我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皇上,快走吧。若让老佛爷知道了,又是一场事端啊。”旁边小太监不断催我,我方才起身,与珍妃依依惜别。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独处乾清宫,我翻着纳兰的《饮水词》,看到此词如此贴近我的心境, 不觉怅惘吟出。
“德庆,你是乾清宫的老公公了,在这宫里辈分与李莲英不相上下,不知你是否知道恭亲王的长子载澂?”我将书合上,侧首望着一旁为我研磨的老太监道。
德庆吓得狠狠一颤,好一会儿才吞吐道:“奴才,奴才知道。”
我见他分明有些不对头,便笑问道:“怎么了德庆?载澂有那么吓人吗?”
德庆仍旧有些惊慌:“澂贝勒死了好些年了,不知皇上今日提及,所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七姑姑对我说载澂精通音律,唱功颇佳,能将纳兰的每首词谱成曲,真不知道他谱的这首词,是怎样的一番风韵啊。只可惜,载澂死的早,而七姑姑,也不知身在何方。”我缓缓站起,仰望着干净却孤独的夜空,怅然道。
脑海里那一眼的俨然巧笑,美目盼兮,令多少男人折服。只可惜红颜天妒,数载人生原是清梦一场。待再回首时,却只余淡淡芳香萦绕于室,婉转天籁流连于心,伊人却不在。
后来我还是有幸见到了七姑姑,那日亦是六叔寿终正寝之日,她终于赶在了最后时分,与六叔互诉心肠,红尘诀别。
我知趣地离开,一直呆在萃锦园等待消息,直到下人匆忙跑来说恭王爷薨逝时,我才又踏入了六叔的内室。一入室,映入眼中的场景简直令我震惊!
六叔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阖着,嘴角似浮着一丝笑意。而七姑姑则跪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而亡。我的眼泪扑簌而落,第一次摆脱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大步走上前去,欲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成全他们堕入阴间的缠绵。
就当我执起七姑姑手时,竟发现她手中有一张小纸,上面写着“载湉亲启。”
我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