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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如同墨水泼进了这漆黑的雨夜一样,没有声音,不留痕迹。父亲逼上前来,字字珠玑,“我常常在想,假若当初没有爱上你,没有娶你进门,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你看看这锦衣玉食,你看看这高权厚禄,这都是你赐予我的!可你一走,还剩下来了什么?你看看眼前这副躯壳!”
慢着!我听出不对。很明显我听到的故事版本与这不同!什么爱与不爱,什么赐与接受,统统都和这雨里的景一样模糊,我摸不着边际。
我不作声,听由父亲继续投诉母亲种种不是,想从中挖掘一点不见光的内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装着的是谁。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傻?娶了你,视若珍宝!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么?我就等父亲说出重点。谁料父亲就此把这句话断在肚子里,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我几乎快断了气,大叫一声:“爹!”
父亲停了下来,看我的眼神诡异神秘,像看着变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声:“爹……”音没落,手里的伞就给啪地一声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语调如利刀,一句简短的话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父亲走后,我继续站在雨中。这下换成了如意焦急地劝我回屋去。我的脚仿佛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风吹动满池荷叶,片片都像鬼魅,伸着手向我扑过来,要拉着我下地狱。
我笑,急什么?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项,远远不够。等我他日修炼成精,欲再进一步羽化升仙之际,再来将我自高处带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出好戏?
天埔拂晓的时候,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王府。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我同睿去贺喜,恰走到六娘院子里的回廊处,就见三娘那两个宝贝儿子迎面走了过来。真是阴魂不散,冤家路窄。
我平时不常和他们接触,这两个弟弟都不怕我,瞪了睿一眼,说:“我们都看过了,一点都没意思。母亲说是早产的孩子,身子弱,又只知道哭,脸上都皱纹,和小老头一样,难看死了。”
我说:“新生的孩子都这样,过几日就好看了。”
没想到陈辉居然无礼到近乎野蛮,冷笑一声道:“什么啊?我看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反正全都是赔钱货!”
我一惊,睿已经愤怒地扑了过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只见这孩子握紧拳头就向陈辉的眼睛上打过去,陈辉立刻大声呼痛,弟弟陈凯立刻上前帮哥哥一把,跳起把睿扑倒在地上。
睿的身子这大半年来都一直没调理好,个子都不见长,比起这两个野小子更是孱弱一筹,哪里能以一敌众,给压在地上,只有给打。
我怒喝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陈辉兄弟抬起头,一瞧见我冰冷阴翳的脸,也怕我是姐姐,立刻丢下睿跑了。弟弟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对我伸出手寻求安慰。我一反常态,用力把他推开,冷冷道:“别过来!”
睿一惊,满眼是不解和委屈。我也没有了心情去看望新生儿,扭头就回了宜荷院,任由睿跟在身后呼喊我。
我径直走去书房,指着那一面书墙,对睿道:“今天给我面壁思过,晚饭时才给出来。”
睿急了,拉住我的袖子,“姐姐,你难道不气?可是他们是在侮辱你啊。”
我说:“我是气,但我不是气他们,而是气你一错再犯,气你莽撞粗鲁,欠思考,欠冷静!今天他们只是小小用语言挑衅了一句你就按奈不住,将来怎么成气候?拳头可曾让人诚服?蛮力何时又能扭转乾坤?”
睿噤生,抽了几声,我厉声道:“不许哭!”
他立刻强行忍了眼泪,只见小脸憋得通红,我见忧怜。
我狠下心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屋里,锁上门。如意担心,“小主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罚他没有饭吃,怕……”
我咬咬牙,“我不管教他,还有谁会去管教他?”我可绝不会让睿落得和陈焕一样的处境。他今天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总比将来失势沦落强上千百倍。
我教他的不仅仅是为人处世,还是母亲当年教我的种种求生之道。
母亲对我说:“念儿,你们姐弟身份尴尬,你势必学会强势手腕,必要时候心狠手辣。唯有生存了下来,才有机会计划美好未来。”
我抱着琴坐水榭,弹起了《长清调》。这轻快明亮的旋律配上这春末夏初的迷人景色,很是动人。可惜我心里焦躁,指法凌乱,比陈婉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她同那为宵阳王的夫君究竟过得如何。家书归家书,其中是苦是甜,依她的性格,也不会说给我们听。
记忆中,那个英挺的男子端坐在下座,却俨然把那张红柚木椅当宝座。抖动的珠帘下,也可以感觉到那凌厉的一瞥如何惊心动魄。仿佛那道目光,已经把我的一切思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纵使人山人海,我也无处匿藏。
太子弘曾提醒我:“妹妹看那将军,是不是仪表不凡,颇有王者风范?”
我笑起来,“弘哥哥莫在游戏结束前泄露天机哦!”
大堂之上,一片莺歌燕舞,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侧,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啜着酒,目光虽落在我身上,却不带一丝感情。我有些懊恼,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此人如此不解风情,平白糟蹋了良辰美景。
水榭之上,他就那么张狂不羁,大放厥词,语惊四座。虽然其中定有什么玄机,可我终究不是内幕人,猜也猜不透。
隐约觉得,怕是皇上有什么动静落入了他的眼里。
曲已不成曲,我索性放下了琴。池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虽是新的生命,我却突然间惘然若失起来,看着稚嫩的生命,心绪如麻,理还乱。
我时日不多,父亲随时可以把我嫁人,睿若再不长大成熟,我走后他就只有等着腐败变质。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不容有后悔的一天。
这一方院子,这一座王府,短短数个月,就已经上演了那么多出好戏,若说人生不精彩,那必定是活得太过如意。
傍晚,我亲自端着饭菜踏进书房,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我,一天时间,仿佛稳重了许多。
我问:“想明白了?”
他点点头,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我过去一看,只见“变通”二字虽笔迹还很幼稚,气韵却遒劲有力,霸劲十足。
我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大赦天下,“快来吃饭,今天有粉蒸排骨和珍珠圆子,都是你最爱吃的。”
睿欢呼一声,夹过一个圆子先送我嘴里,“姐姐先尝尝。”
我笑,他的天真活泼和撒娇永远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努力吞下圆子,对他说:“快点吃了,然后姐姐带你做花灯去,七夕将至,要去祭母亲了。”
睿神色一暗,把咬了一半的圆子丢回碗里,低声说:“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母亲了。”
我正欲开口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不对劲,一股火烧般的剧痛自腹胸窜起,迅速蔓延到全身。手一松,瓷碗落地,碎成万片。如意立刻捉过我的手给我把脉,叫起来:“菜里有毒!”
睿叫了一声,扑来抱住我,可瘦小的他阻止不了我滑落的身体。下人们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扶我起来。我只感觉那股剧痛操纵了我所有感觉,除了痛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见众人围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如池里的锦鲤,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最后的画面,正是睿焦急失措,悲痛欲哭,却又坚持着没有落泪的小脸。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养过一只鸟儿。小鸟一身翠绿的羽毛,会说人话,拍着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个不停,我可喜欢了。
那时别家的女孩还在念《增广贤文》,母亲已经着手给我讲《资治通鉴》了。父亲笑她:“一个女儿家,教她这些做什么?会一手好女红,嫁个好人家享福才是。”母亲只是笑,不同他争辩。
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学就会,聪敏伶俐,远在哥哥陈贺之上。父亲总道:“念儿若是身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我不服,“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儿要做一代女中豪杰。”
父亲乐不可支,举起我转圈,那只小翠鸟在一旁叫:“万岁!万万岁!”
“好一只滑嘴鸟!”父亲不大在意。母亲脸色却一变,“出口不干净,不是只吉利鸟!”
“畜生而已。”
“祸从口出。”
我记得母亲后来拿来了剪子,指使丫鬟们捉住鸟,亲手剪去了鸟儿的一小截舌头。那之后,就再没见鸟儿叫过这句话了。
母亲对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看这只鸟,如果它再学不乖,待舌头被剪尽,就只剩下一身华丽的羽毛搔首弄姿了。”
我觉得恐怖,更心疼小鸟。我颤抖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剪了它的舌头也要它活着。
母亲的脸是那么悲伤,“因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睁开眼睛,夜,烛火闪烁,空气中有药的苦涩气息。听觉渐渐回归到了我的身体,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睿穿着衣服就睡着了,脸靠着我的肩膀,眉头紧锁着。我轻轻抬起手,一旁立刻有了动静。
如意惊喜万分,“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声。她会意,叫来丫鬟,把睿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睿一只手紧拽着我的衣袖,怎么扳都扳不开,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干脆脱下衣服,裹着他,让丫鬟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比我计划的时间是要长了一点。我理理长发,呼一口气,大难不死,再世为人的感觉怎是一个畅字了得。
如意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郡主,你可吓死如意了!如意当时还真以为您要死了……您不是说了那药没这么烈的吗?怎么……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当然得下血本。倘若连这的把握都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谨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倘若输了,阎王爷可不肯送我回来。”
不置于死地,如何后生?
听外面风吹荷叶,哗啦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切,不是梦境。
梦里,母亲穿着一身奇异却又极美的衣服,带着我站在舅舅的坟前。坟还是新土,我也是个小小孩子。白纱遮着母亲的脸,我看不真切,只听到她在对我说:“永远别想逃离,除非你已经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哪里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儿。”母亲的声音逐渐飘远,“如果不想被命运操纵,那就赶在它的前面!”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里我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忽然见一个人站在荷池边上,我急忙奔过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冷冷推开我的手,说:
“我不是你爹!”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睿一大早来给我请安,我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扑过来。没想到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表情严肃,举止慎重,已经别有少年风范了。而三天前他还会拽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哭鼻子。
我苦笑,“也是,你长大了,是该庄重点了。”
“姐姐是这样想的?”他问,眼神坚定而有力地落在我脸上,虽还掩不住里面的稚气,却也能让人肃然起敬。
我怎么想重要吗?重要的是,他终究要长大,要离我而去,而我用自己生命为他铺的平安路,能供他走到什么时候?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强大,不会成为后来人的踏脚石。
而生分,终究不可避免。
“姐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睿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让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当那个妇人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一种悲哀,深刻体会到了奶奶那句“没了娘的孩子”的意义。失去了靠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算计,命顿时贱如泥。
我用虚弱的声音说:“李嬷嬷,算起来,也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时候,待你一直不错,睿儿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