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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人活,就是没法不让人死。”
上海往事 第一章(7)
你信不信梦?我信。几十年来小金宝反反复复对我说一句话,她总是说:“我要回家。”这是她死前最后一晚对我说过的话。梦里头小金宝披了长发,上衣还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妇服,蓝底子滚了白边。我就没问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儿?”我那时不问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梦里头好好问问她。我一问,梦就醒了。梦是一条通了人性的狗,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就是不叫。我想来想去最后把她的骨头迁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棵桑树底下。桑树可是她最喜欢的树。我去迁坟的那一天是个秋天,没有太阳。小孤岛上芦苇全死了,芦苇花却开得轰轰烈烈。芦苇花就这样,死了比活着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风一吹,看了就揪心。岛上的小树一直没有长大,秃了,上头停了几只乌鸦。我刨开地,小金宝的骨头一块一块全出来了。她手腕上的手镯还在呢。我坚信小金宝埋到土里的时候还没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节一节,散了,但弓得很厉害,两只手里都捏着大土块。我坚信她没有死透。当年上海滩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张架子,白的。大骨头都糠了。我把小金宝的骷髅捧在手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的腥味。脑子里全是她活着的样子。她在我的脑子里风情万种,一眨眼,就成骷髅了。一张脸只剩下七个洞,牙咬得紧紧的,一颗对了一颗,个顶个。世上万般事,全是一眨眼。灯红酒绿,掉过头去就是黄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乡村也好,你给我过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宝就是太浑,没明白这个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结成了死扣。
二管家带领我走向后台。过道又狭又暗,只有一盏低瓦路灯。刚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下台了。她们在台上很漂亮,但从我身边走过时她们的脸浓涂艳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脚底下又没深浅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关节敲响了后台化妆室的木门。他敲门时极多余地弯下了背脊,这一细小的身体变化被我看在了眼里。“进来。”里头说。二管家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走进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进门脸就变了,长了三寸。“叫小姐!”他这样命令我。小金宝半躺在椅子上,两条腿搁在化妆台边,叉得很开,腿和腿之间是一盒烟与一只金色打火机,她胡乱地把头上的饰物抹下来,在手里颠了一把,扔到镜子上,又被镜子反弹回来,尔后她倒好酒。我说:“小姐。”小金宝没理我,却在镜子里盯着门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宝说:“过来。”女招待走到小金宝面前,两只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宝点点头,说:“转过身去。”女招待十分紧张地转过了身。“嗯。”小金宝说,“身腰是不错,出落出来了。”小金宝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说,“难怪客人要动手动脚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说。“刚才没白摸你吧?”小金宝说,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头,抠出一块袁大头,小金宝盯着女招待,眼里发出来的光芒类似于夏夜里的发情母猫。“别说你藏这儿,你藏多深我也能给你抠出来!”“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说。小金宝用袁大头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说:“你记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这儿给人摸,这个得归我,这是规矩!”小金宝把洋钱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脸上却笑起来,说:“你是第一次——”女招待连忙讨好地叫了声小姐。“但我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小金宝敛了笑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了,长长你的记性——去吧。”
上海往事 第一章(8)
女招待刚走小金宝就回过头,瞟了我一眼,自语说:“这回换了个小公鸡。”小金宝端起酒杯,在镜子里望着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样阴冷冰凉,但她在笑。“过来。”这回是对我说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头饰上,紧张地挪了挪脚步。小金宝伸出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凉,好像是从冬天带到夏天里来的。我的脖子缩了一下,僵在了那里。她的大拇指摸着我的喉头,上下滑了一遭,问:“十三还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后头说。
“十四,”小金宝怪异地看着我,“——和女人睡过觉没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紧张地说。
“睡过。”我愣头愣脑地说。“谁?”小金宝的头靠过来,小声说,“和谁?”
“小时候,和我妈。”
小金宝很开心地重复说:“哦,小时候,和你妈。”小金宝扬起眉头问:“姓什么?”
“姓唐。”二管家又抢着回答说。
“姓什么?”小金宝迅速地掉过头,“——让他自己说!”
“姓唐,”我咽下一口口水,回答说,“我姓唐。”
小金宝说:“你姓唐。”她把唐字拉得很长。小金宝说:“从今天起,你就叫臭蛋。”
“我不叫臭蛋,我叫……”
“我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小金宝望着我,她总是那样笑,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样子。“我喜欢这孩子。”她说。小金宝背过身去,把手指伸到了酒杯里去,她在喝酒的瞬间看见二管家松了口气,小金宝拿起打火机,不经意地在火芯上滴上葡萄酒,然后盖好,放回原处,拿了根香烟夹在指缝里。小金宝面色和悦地坐下去,说:“给我点根烟。”
我站在那儿,愣了半天,说:“洋火在哪儿?”小金宝用夹烟的两只指头指向打火机,说:“那儿。”
我取过金黄色打火机,听见二管家在身后说:“这是打火机。”我把打火机正反看了几遍,却无从下手。二管家走上来,看了小金宝一眼,手脚却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开盖子,盖子却掉到了地上。小金宝又笑起来,伸出手把打火机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过我右手的大拇指,摁在火石磨轮上,猛一用力,打火机立即闪了一下。我的手像撕开了一样,疼得厉害。小金宝回过头对二管家说:“这孩子灵,一学就会。”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边吮了吮,望着小金宝。小金宝说:“给我点烟。”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动磨轮,火石花伴随着搓动的声响阵阵闪烁,我一连打了十几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小金宝。小金宝目光汹汹。
二管家从身上掏出洋火,慌张地划着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宝的面前。
小金宝没动,就那么盯着我紊乱的指头,脸上挂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喜悦。她用余光看着洋火上的火苗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一直烧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额上的小汗芽如雨后的笋尖蹦了出来,那只金黄色打火机掉在了地上。我捏紧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里的泪花忽愣忽愣地闪烁。
二管家慌忙拣起打火机,对我大声训斥说:“你他妈怎么弄的?你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还有什么用!”二管家转过身双手捧了打火机,伸到了小金宝面前,嘴里柔和下去,不停地说:“对不起,小姐,实在是对不起。”
“算了,姓唐的会对不起谁?”小金宝起身说,“先送我回去,老爷今天还等我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上海往事 第一章(9)
四
汽车停在了小金宝的小洋楼门口。司机按了两下喇叭。小洋楼黑糊糊的,有一个小尖顶。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见小楼的墙面长满了爬墙虎。小金宝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边看见芭蕉的巨大叶片伸出来两张,弯弯的,带有妖娆与焦躁的双重气息。小楼里的灯亮了,传出了一个人的走路声。二管家推开门,他开门时的样子让我伤心,脸上和腰间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其实我喜欢这个小老头,我弄不懂他见了小金宝怎么骨头就全软下去了。
开门女佣长了一张马脸,因为背了光,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她是个女人。她的脸实在难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马脸女佣半张了嘴巴,露出无限错落与无限狰狞的满嘴长牙。马脸女佣从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与世隔绝的阴森气息。马脸女佣十分敏锐地发现了二管家身边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脸上没有表情,所有的皱纹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锐利,像长了指甲。我立即避开了对视,再一次和马脸女佣对视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宝把小手包交到马脸女佣的手上,关照说:“我要洗澡。”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客厅里的豪华陈设,二管家就把我领到了东侧的小偏房,我一跨进门槛立即闻到了一股久封的霉味。二管家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灯泡上淤了一层土,灯光变得又暗又浑,像在澡堂子里头。二管家说:“你就住这儿。”他说这话时伸出两根指头摸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霉尘,他的几只指头撮在一处捻了几下,伸到蚊帐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只手指指着高处的一件铜质玩意,对我说:“这是铃,它一响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乱了。从下午到现在我见到的东西比我这十四年见到的加起来还多。二管家还在唠叨,他说:“铃声响起来,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声小姐,然后低下头,两只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没有吱声。我的耳朵里响起了不远处洗澡的水流声。我没有说“记住了”。我小声对二管家说:“我不住在这里。”二管家显然料不到这句话。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里伸出了两只拳头,我挂下脑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边,却什么也没说。他突然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拍在我的手上,小声严厉地说:“你给我好好学着!要是再丢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黄浦江!”
小金宝从浴室里出来了,松松垮垮扎了一件浴裙,又轻又薄,飘飘挂挂的。马脸女佣端了一只铜盆跟在后头。我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小金宝懒懒地走进对门的屋里去。洗去脂粉后我发现小金宝的皮肤很黄,甚至有点憔悴,并不像浴前见到的红光满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并不多见。小金宝在梳妆台前坐定了,对着镜子伸出脑袋,用指尖不停地抚弄眼角,好像抹平什么东西。一盏台灯放在她身体的内侧,在她身体四周打上了一层光圈。她从梳妆台上挑出一只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喷了一把,又在右腋喷了一把,她的身体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阵雾状浑光。马脸女佣用手顺开她的波浪长发,一起抹到脑后,从小铜盆的水中捞出一只粗齿梳,小金宝的头发被梳弄得半丝不苟。马脸女佣用嘴衔住粗齿梳,左手抓住头发,在小金宝的头上倒了梳头油,再从铜盆里捞出一只细齿梳,细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宝的一头大波浪几乎让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贴在了头皮上。只留下几根刘海。马脸女佣为她绾好鬏,插上一只半透明的玛瑙簪,再在两鬓对称地别好玳瑁头饰。二管家望着小金宝,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得清楚,随后他舔舔下唇,咽了一口,沉默了。马脸女佣从怀里抽出两根白色布带头,一根挂在那儿,另一根拉了出来。马脸女佣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宝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力缠绕。小金宝描着口红,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无往而不胜的自得劲道。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从千里之外一齐伸了过来。马脸女佣的白布条一直缠到小金宝的脚尖了,小金宝咧开嘴,脸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样。小金宝一脚踹开马脸女佣。马脸女佣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叫声,叫声极怪,类似于某种走兽。小金宝厉声说:“再紧点!”
“那是个哑吧,”二管家轻声说,“可她听得见,她的舌头让人割了。”
我立即回过头。二管家没有表情,他只是望着对门,轻声说:“我问过她到底是谁割了,她就是不说。”
缠好脚马脸女佣走到一排细小的红木抽屉面前,那一排抽屉上上下下足有十来个。马脸女佣从最下的一层取出一双尖头绿色绣花鞋,鞋帮上绣了两朵粉色莲花骨朵。马脸女佣给小金宝套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红铜鞋拔,小金宝拔鞋时两片嘴唇嘬在一处,她的嘴唇由歌厅里的血盆大口早变成了一只小樱桃。小金宝闭了眼往上拔,穿好后喘了一口大气。马脸女佣为她换上了乡村最常见的花布衣裤,只是款式更贴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宝重新步入客厅时彻底换了个样,由时髦女郎转眼变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声骂道:“这小婊子,上了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