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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纪念馆建起已有一些时日。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于是就有了这一组《高邮,高邮》。
在故乡高邮的运河上,1991年。
到高邮,因为一个人,汪曾祺。
汪曾祺写旧高邮的一些文章发表后,他的乡人曾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带一个笔记本,到处记?”汪先生当然没有记。——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几十年后(汪先生离开我们都十年了),倒是有一个青年,手里拿着相机,兜里揣一个笔记本,走在高邮的老城——东大街、北大街。他呆头呆脑,一会儿拍几张照片,一会儿掏出本子记点什么: 大淖巷、草巷口、竺家巷、猪草巷、半边桥、御马头、越塘、斗鸡场巷、一人巷、黎木巷……那保存完好的古旧的街巷,沿街店铺里的各色人等,令他流连。他恨不得把这些正在消失的、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小城,全部一下“吃”到脑子里去。
鲜藕·菱角·芋头
鲜藕(是从淤泥里轻轻拔出来的全枝全脚的整藕)、菱角、芋头、茨菇、鸡头(芡实)……正是仲秋,农历近八月十五,这个大运河岸边的古城,因为水多,河鲜是历来不缺的。他走过傅公桥边,晨雾正从四周升起,铺了街巷。那些早起的生意人,已将各色河鲜菜蔬摆了一地。那些藕们,菱们,芋头们,尖尖的堆在路边,水淋淋的,仿佛刚从园里下来,真是“鲜”得很。早点摊子: 卖三鲜面、
阳春面、鱼汤面……热气和晨雾交融着,街面于是湿漉漉的。自行车的铃声、拉客的三轮车夫的吆喝声、那些早起的老人趑趄的脚步……
果蔬秋浓,摄于高邮。
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转过东大街,依然是晨雾和那些古老的街巷纠缠。只是远处有人家在街心生炉子——炉膛里架起柴火,上面放着蜂窝煤,“盎”(苏北方言)得那个轻烟,飘浮在街面上,有一种亲切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竺家巷口就有一家古老的“茶炉子”。那些器具,木质水舀子,铁漏斗,现在都可以进民俗博物馆。他在那茶炉子边站了一会。就有人告诉他,这个茶炉子1951年就有了,都是这个老人在烧。老人姓邵,今年七十八岁,眼睛
已完全看不见,他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他见老人穿着厚厚的衣服,腰里扎着围腰,沉默着,不断往火口里添
木屑。
竺家巷口的“茶炉子”
那人说,老人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侄子。老伴又有病。老人依然在灶上收拾着,过一会,他坐在了门口的一只凳子上,他用手扶了扶那黑色厚重的眼镜。那眼镜也许就是个意思罢了。那人说,老人眼睛已完全看不见。可老人在这个灶台已转了几十年,灶台已是身体的一部分。能不熟悉?汪先生曾在《草巷口》中说:
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只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窜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
这又是一家茶炉子了。之后我听陈其昌(汪曾祺纪念馆馆长)说,这个邵老伯还是汪先生家的老邻居呢,小时候跟汪先生一起玩过。1981年汪先生回乡,还特地过来看望。
绣花·大淖
拐进一个巷子,则是另一番景象。巷口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牌子: 大淖巷。往前走几步,见一面墙上有用红漆写的“绣花”两个字,很是温暖。——这个绣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知道,走过这条巷子,就是著名的大淖了。
汪先生《大淖记事》写道:
去大淖的巷口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
可我们知道,大淖现在已不成样子了。有人写过文章,大淖已几近于臭水沟。让人失望。有人说,还是不看的好,别破坏那美好的记忆。可是既然来了,还是去看一下吧。
他走到巷子的尽头,见到一棵垂柳依偎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依然没有豁然开朗的一片大水。在一位妇人的指点下,绕过一排棚户人家门口拴着的两条大狗,才得以见到面目全非的大淖。那水已完全变质,而且几乎给填平了。剩下的那一汪水,给疯长的水葫芦和水浮萍占去了大半。幸好岸边不知谁人停了一只船,以向今人昭示它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盛淼。
晚饭花·李小龙
承志桥南河边一户人家晚饭花开得真好。这户人家,种了许多花。墙根下长满了晚饭花,一抬眼看院子里,也是花团锦簇。一串红、鸡冠花、万年青。这样一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仙人掌和月季!仙人掌大极了。月季纤细婷婷地凌在半空中,低头开着三五朵艳红色的花,它仿佛一个少女,羞涩地在舞台的空中跳着。院子里还种了梨,枝头缀满了果实,高出了围墙;一棵石榴,枝叶茂盛,通红的石榴藏在枝叶间,像一颗颗通红的玛瑙!
这是一户温暖的人家。他家应该有个姑娘。一个像王玉英一样的姑娘。汪曾祺在《晚饭花》写道:
这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许多鲜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他站在这户人家门口流连着,他希望有奇迹发生。他无意中进入一个戏剧角色。他希望自己是——李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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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京郊去看一个人
给这样一个好天气的是何人?和煦的风,蓝蓝的天上,白云轻移。这个5月的北京,这一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我走在北京的繁华中,向西,向西,一直向西,去看一个人。
有土地就有植物,有5月就有鲜花。在往西郊的路上,我见到一种璨红的花,开满一路。春天的气息真好啊!我没有一丝的肃穆,相反内心轻松得很。一切仿佛是去踏青。哈哈,我还有些莫名的激动。哈,老爷子,我来看你啦!是的,快近西郊的时候,植物越来越密,与乡村的气息越来越接近。这个5月,这个5月,天是多么的澄明啊!京郊的西山一抹深黛在眼前;近处的树木一派的新绿。那里,看,一丛桃花盛开!
时光真快啊!一转眼十年了。以一个娃娃算,十年,一个娃娃从呱呱落地,到屁颠屁颠去上小学;以一棵植物算,从一株幼苗到一棵胳膊粗的小树啦!以我算,一个瘦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啦!可是这十年有一样是不变的,就是你的书一直在我的床前枕边,就是随着岁月的沉淀,对你的理解像酒一样越来越绵长。
在京郊汪曾祺墓前
前不久看一本书,说是沈从文先生20世纪80年代一次接受记者采访,说到“文革”时去扫女厕所,沈先生一直咪咪笑着,并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在当时是全北京最干净的。此时女记者站起来,泪光涟涟地走到沈先生身边,拍了拍沈先生的肩,说,沈老,你辛苦了!沈先生忽然失声痛哭了起来,拦也拦不住。那是沈先生,可以想像沈先生的样子。知道一点沈先生一生情形的,对这应该一点不奇怪。
而你,并不是这样的情形。
你自己说过,你的写作是“人间送小温”。你又说,“我的作品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你早就告诉我们“多年父子成兄弟”。你并不悲切。你应该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自己说过,你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你在《七十抒怀》中说“我并不太怕死,但是进入七十,总觉得去日苦多,是无可奈何的事”。
把这些贯串起来,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我们。是的,这些年来,你仿佛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浸淫在你的文字里,仿佛就是和你在一起。是啊!你的生命,其实就在那些鲜活的文字和墨迹中呼吸啊!
我们走进福田公墓。这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公墓,苍松翠柏蓊蓊郁郁。一切安静极了。几乎没有人。远处一个园林工作者正在劳作,似给树木浇水剪枝。一只黑色的水管蜿蜒到深处。太阳热了起来。一些低矮的桃树上开着寂寞的粉色的碎花。枝头有些蜜蜂,并不嗡嗡。它们也安静着,在这太阳热起来的上午,它们飞飞停停。在这园林里,它们应该每年都来采粉的,而我却是第一次来。十年了,第一次来。
这里葬着许多文化名人。可是似乎太挤了。林林总总。我走向深处,在甬道的路边,我一眼看见姚雪垠的墓碑。再走几步,有一路牌,上面注着:“汪曾祺,现代剧作家。”(——剧作家?)它指引我们走向深处。我的朋友龙冬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兄长汪朗手里提着两瓶矿泉水。汪朗说:“就在前面。”
看见了。我一眼就看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
高邮汪曾祺
长乐施松卿
这就是一个人的归宿。就这么一块石头,几个字,它告诉我们,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在里面了。太阳是好得不能再好,上午10点钟的太阳。密密的阳光照着一切。照着大地,照着远处的山,照着这里的松柏桃花,照着这些安静的墓碑,这些安静的人们。
墓碑下有好几盆花,菊花。它们也安静地开着。汪朗说,这些花还好,还没有开败。这是他们几个子女清明时来祭上的。汪朗不说话。他嘴角挂着谦和的微笑。他将那矿泉水拧开,一盆一盆给那些被炽烈的阳光晒干了的菊花浇水。他边浇边说,他们很负责任,给这些花浇水了。他是说那些园林的工作人员。
龙冬将手里的花给我,说,你远道而来,你献上吧。我对汪朗说,我不太懂,是鞠躬呢还是磕头?汪朗依然是那平和的笑,随便吧。我于是把那束花斜靠在墓碑上,给汪先生鞠了一躬,说,汪先生,我们来看你了。
就这么简单。说实话,我对汪先生实在是有感情的。我感觉他就是我的一位亲人。但是临到把话说出口,我还是有点腼腆。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我觉着我的爱是广大的,也是厚重的。
我们又站了一会。就多站一会吧。我对汪朗说,这里太挤了,要是能迁到高邮去才好。汪朗说: 人家又没有提出来……我说,就迁到文游台,不用太大的地方,有个斜坡就行。汪朗说……他并没有说,他只是微笑着。我说,那是魂归故里。他肯定喜欢的。
——我知道的,文游台山青水秀,去年的国庆,我就在文游台流连,那是汪先生儿时的梦。
汪朗说……他不够格……我说,沈先生的墓好,在沅边水,那是沈先生的所在。
汪朗不说什么了。他平和地微笑着。
他说,就这,就得五万块钱,二十年期限。
汪朗拍了拍老爷子的墓碑,说: 你就用你的稿费,养活你自己吧!
我语塞了。我们不说话,慢慢往回走着。
我过了很久,想起汪朗的这句话,我忽然要冒泪。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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