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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都有,既然要秀给人看,就秀给多一点人看见。”狄明哥很兴奋。
“对呀,对呀,人越多越好。”我也很兴奋,想象着全班目瞪口呆,又要故作没事的场面。
“康永,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也要陪我,一起穿女生衣服来上课。”
14、流浪进裙去(中)
当巨人狄明哥同学,要我陪他一起穿女装去学校上课时,我以为我会立刻脱口而出:“狄同学,你疯了。”
可是我没有。
这让我暗自惊惶的进行了三秒钟内心独白:“喂,康永,你不会真的有点想穿女装上街去吓人吧。”
见我没拒绝,狄明哥笑嘻嘻的说:“我在中国城看过有一种叫‘旗袍’的衣服,你可以穿旗袍!”
我一听到“旗袍”两个字,当下吓出一头冷汗,背脊仿佛有一条冰蛇窜出。我板起脸来,狠狠瞪着狄明哥:“休想!除非我死,谁也休想叫我穿旗袍!”
“为什么呢?”狄明哥用他刮过毛的巨掌,托住满是胡碴的两腮:“奥斯卡颁奖典礼,有好几个大明星都穿过旗袍,都很好看啊……”
“她们都是美女!是世界上最美的几个美女,她们穿什么都很好看,她们就算戴上教宗那顶蚌蛤怪帽,还是很好看!”
“好嘛……那就不穿旗袍嘛……那你想穿什么?”狄明哥问。
“我根本不想穿女装,我跟你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女装有什么舒服的,我既不喜欢轻飘飘的纱,也不喜欢小碎花或小碎钻,我觉得穿丝袜很痛苦,高跟鞋更会害我跌个半死!——”
“等一等,”狄明哥打断我的话:“你穿过丝袜和高跟鞋?”
我愣住:“有吗?什么时候?”
“你刚刚自己说的,丝袜让你痛苦,高跟鞋害你跌跤……”
“我真的这样说了……”我觉得一阵迷糊:“可是我没穿过丝袜和高跟鞋呀?”
狄明哥脸上,出现诡秘又得意的笑容:“也许你是个梦游异装癖者,专门在睡着以后,从床上爬起来打扮成可爱的小女生,去逛二十四小时全开的购物中心,结果在电动扶梯上只顾照镜子描口红,就不小心跌到了,丝袜钩破……高跟鞋折到跟……”
“狄明哥,我没有梦游的习惯!”我的脸变臭,口气也不高兴了,我把背包收一收,摔到背上:“我既没空梦游,也没兴趣扮女装,我才不要陪你穿女装来上课,我可不是为了扮女生这种低级的游戏进UCLA的,你自己慢慢研究今晚要擦那个颜色的口红吧,恕不奉陪了,拜拜——”
我起身走人,留下狄明哥呆在座位上。
当我走出教室以后,我不太觉得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害怕,我回头看看,看巨人同学有没有追上来,我想象他如果要追上来打我,我跑三步大概只抵得上他跨一步,我的鼻梁挨不挨得起他一拳头?
我的脚步加快,心中懊恼,觉得这整件事莫名其妙,本班近三十人,既有美艳无比的女同学,也有博学稳重的男同学,为何狄明哥偏偏要挑我来分享这个尴尬的秘密?
“而且,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我是因为这样才假装生气跑走吗?我真的有穿丝袜、高跟鞋出去梦游逛大街吗?”
*
等我回到家,脱了衣服,跨进澡缸,开始淋浴的时候,水龙头一开,水哗啦哗啦的从莲蓬头洒下来,我感觉水冲到脸上,听着水声,忽然我心里悚然一惊,想到“剃刀边缘”的淋浴屠宰画面,我懦弱的用眼角余光瞄瞄浴帘外,想象会有戴蓬乱假发、高举尖刀的巨人魔影出现——
忽然听见浴室门打开,我吓得大叫一声,结果浴帘外,也是一声惨叫,哐当几声,我把头探出浴帘,只见室友象牙君精神恍惚的呆站在门口,脚边掉了一地的茶叶。
“象牙,你开门干嘛?”
“我要给你看我调配的烟味茶叶啊。”象牙说。
“我不要看,我在洗澡。”我再把水龙头打开。
“那你鬼叫什么?吓我一跳。”他问。
“我…………我以为有男扮女装的杀手,要进来杀我…………”我小声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念电影的神经病,是所有神经病中最浅薄的了,哈哈哈……”他大笑走开了,想也知道,在他特别调配的“烟味茶叶”助兴之下,他会笑得比常人更加欢畅两倍。
我对于自己竟然把狄明哥想象成“剃刀边缘”里的扮装杀手,觉得很内疚。这内疚有一部分是因为“剃刀边缘”里的杀手,扮女装的品位实在很差,假发是便宜货还打结,身上穿的是廉价的花洋装——我怎么可以把女装狄明哥跟这么低品位的杀手联想在一起呢。
当然,我更大的内疚,恐怕是我竟然对狄明哥失去耐心。他爽快地让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以为我会开朗的看待他的嗜好,结果呢?我叫他一个人慢慢选口红,就丢下他不管了。
不行,我得跟他和解。
*
处境小有尴尬的时候,共同观赏电影常可用来打破僵局,提供一个台阶。想对伴侣忏悔自己不忠的话,不妨先租一部“麦迪逊之桥”来,共同观赏,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如何,再走下一步。不过,“麦迪逊之桥”只适合测试女生,对男生很少有用,因为此片一放,向来是女生大哭,男生大睡。男生是低等动物,对于讲外遇,却没有床戏的电影,根本无法原谅。不过,话又说回来,“麦迪逊之桥”主角,男的鸡皮鹤发,女的虎背熊腰,似乎略去床戏不拍,也是明智抉择。
我觉得我推开了巨人同学狄明哥友谊的手,对他关上了门,我不算一个够意思的同学,我辜负了新朋友对我的信赖。
我决定仰赖电影之力,敲敲和解的门,我去租了一部奇片:一九五三年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我租这片,要跟狄明哥同学共赏。
这部电影奇在何处?首先题材就很奇:故事是讲一个男人特别爱穿他女朋友的羊毛衫,也常偷扮女装上街去。这样的题材在一九五三年,确实够前卫的了。更奇的是,在片中饰演这个爱穿女装的男人的,正是导演艾得伍德本人,而这位伍德导演在他的真实人生中,也真的就是热爱女装,常在拍片现场一旦缺乏灵感,就突然消失,十分钟后,他再出现在工作人员面前,已然穿妥一身女装、假发与口红齐备,继续导戏,据说他一换女装就创意泉涌、完全不顾全场人的目瞪口呆。
但是这些奇怪特色,都不足一彰显《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在电影史上的独特地位——
这部电影,经常被票选为影史上“拍得最烂的电影”之前十名。
整整八十分钟里,真正由艾得伍德自导自演的段落,不超过十分钟,剩下的七十分钟,因为艾得伍德拍到没钱了,他就拿了一堆没人要的、根剧情完全无关的新闻影片和动物影片来凑数,看得观众一头雾水。
而且所有演员的演技都糟到不行,表情生硬得仿佛是僵尸被叫醒来演的。更惨的是,每句对白都烂得要命,除了有一段对“异装癖”的医学解说,虽然语调听起来是把观众当小学生,但起码是有意义的。剩下的对白,通常不知所云到顶点,没事会冒出一个打扮像吸血男爵的老人,对着观众大叫“当心你家台阶上那只绿龙”这种没头没脑的鬼话。
妙的是,这样的大烂片,为什么没有被时间淘汰到垃圾堆里去?
因为《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已经烂到了一个极致、烂出了一种无法磨灭的风格。这位艾得伍德导演,早已得到一个希区考克或史匹柏都永远也得不到的头衔——
“影史上最烂最烂的导演!”
你只要去录影带店租艾得伍德的电影,包装上一定堂而皇之的表明:“影史上最烂导演的代表作”!
艾得伍德最有名的一部是“外太空九号计划”,曾经当选“有史以来最烂电影”。每到狂欢节庆,LA有的艺术电院就会早早宣布,要办“外太空九号计划”的大烂片化妆派队,到了当晚,参加派队的人就纷纷打扮成“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人物,有的扮成复活的胖子,有的扮成外星入侵者,大伙闹哄哄带着啤酒、零食进电影院。会参加这个派队的,其实都对这部大烂片了若指掌了,等绒幕拉开,烂片堂堂开演,观众就开始跟银幕上的角色,展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蔚为电影播映史上的奇观。片中各角色蠢话源源不绝,观众也就毫不客气加以嘲笑辱骂,骂得聪明,其他观众自然击节叫好;骂得冷场,那就难逃嘘声。
所有艾得伍德的电影,最蠢之处,或者说,最珍贵之处,在于他用的演员演技虽然烂到不行,偏偏又都敬业得要命,不管演吸血鬼的、或者演星际战士的,个个煞有介事,认真表演,“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讨喜角色一出场,大家就口哨掌声、热烈欢迎,等那角色一做蠢事,大家又把纸屑爆米花纷纷丢向银幕。这是电影圣城才特有的派对型态,影史上能被这样玩的怪片也不多,每十年得一部而已。
艾得伍德的电影虽烂,却另有魅力,尤其我们电影系学生,看他只有钱买几个纸盘,裹上金纸,用钓鱼线钓起来,也有脸假装是飞碟,穷成这样,竟然还敢继续拍科幻片,还敢让飞碟中弹着火,结果连钓鱼线都烧起来。这种天真的勇气,实在令电影学生起敬意。
《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不是艾得伍德最烂的作品,但毕竟符合我面对的狄明哥难题。也只有我们这种沉迷于电影的痴人,才会想用这么怪的方法来沟通吧。好像蜜蜂的古怪舞姿,自成他们心意相同的密码。
*
当我把《男格兰还是女格兰》交给狄明哥的时候,果然他就笑了出来。他说他一直想看这部传说中的片子,但老是忘了找来看。于是当天我们叫了皮萨可乐,在狄明哥家一同观赏。
然而,不该在狄明哥家看的,这是一个错误。
电影看到一半,狄明哥就起身去打开衣柜,找出一件羊毛女衫来,跟画面上比对着说:“你看,我也有一件,同样料子的。”
接下来,当然,就开始试女装了。
我对试穿女装一点也感觉不出乐趣,狄明哥一件又一件拉下衣架来,热情地要我套套看,我只有一再推辞,我的人生的确有很多绮念异想,可是当中并不包括跟一个意大利毛毛人挤在一排女装面前,一件一件试穿。
我坚决的推辞,一件都不肯试,最后狄明哥很扫兴的倒在满床的衣裙堆里,把脸深深埋进去。这景象看起来当然很古怪,像阿拉丁神灯的巨灵神遭遇飞毯故障,从高空坠机在埃及艳后的更衣室里。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租来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还在放,但实在名副其实的烂到令人逐渐进入痴呆状态……
我想到我来的原因,我觉得我应该给予狄明哥支持,我是来表示善意,回报他把秘密分享给我这么一个与他不熟的外国同学。
我的教育,我的个性,都让我相信人有自由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人不该是衣服的奴隶,应该倒过来,衣服是人的奴隶。
不管是中东的女生想把脸露出来,或是“呛红辣椒”乐团全身只在那里套上一只毛袜,只要是人,想穿什么,想怎么穿,他都应该有那个自由。
不过,像所有伪善的文明人士一样,我只是说说而已。如果要我为了表演,那穿成女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如果是为了“乐趣”,叫我穿女装,我可真做不到。
那……如果是,为了“友谊”呢?
狄明哥一直都保持把脸埋在美丽的女装堆成的小山里。
有一股被细软衣料闷住的。幽幽的声音,从女装小山的谷底,冤魂一般的渗出来——
“我以为你会不一样的……我以为你有自由的灵魂,结果你也一样,唉——”
“我是很自由的啊。”我心虚嗫嚅两句。
“不,我认为你也看不起这件事,你也觉得男生穿女装很变态,你只是很有家教、有礼貌,你在勉强你自己别露出嫌恶的样子,我不需要这种礼貌。这本来只是一件我自得其乐的小事情,结果现在被你搞得好烦人,变成好无趣了……”狄明哥继续嘀嘀咕咕。
“狄明哥,我不希望你这样感觉。那你要我怎么做呢?”我无可奈何的问。
“我说了,你真的做得到吗?”他问。
“别叫我穿女装到日落大道上去走就行。”
“真的?”狄明哥忽然翻身坐起来:“那明天我们两个都穿女装,去上‘电影发行’那堂课!”
我看着狄明哥,本能的又要说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实在不能再摆狄明哥一道了……
我挣扎着,直到我觉得狄明哥下一秒就要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