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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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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老笃信建立在通过有严格限制条件下的,反复进行,其成果加以数字化确定的实验,而结晶出来的理性科学。但在穷究不尽的科学之上,冥冥中一定会有值得人类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个体生命之渺小脆弱,能因对那无以名之的永恒存在的敬畏,而获得坚实的心灵支撑么?
  站到天坛大佛下面,山风吹拂着颜老一头花白的发丝,再仰望,已经看不见大佛瑞相,只见天宇高邃,浮云瞬息万变。忽然泪水盈满眼眶。我的生存有多么艰难啊!天哪,天哪,有谁能像我自己这样,知道这一点?承认这一点?理解这一点?体恤这一点?……
  参礼完天坛大佛,颜老乘地铁回九龙。地铁车厢里那段时间人不算太多。颜老坐在座位上,仍旧沉浸在礼佛的感悟中。他身旁有个香港居民正翻看着一份报纸,报纸某版下面有一角小消息,源头是派克抛在网上的报道,那条消息的标题是大陆名流带头捐献遗体供医学教学研究解剖使用,消息第一行劈头便提到颜老及其颜师母的名字。但阅报者始终没去看那条消息,更不可能知道消息里提到的丧偶名流就赫然坐在自己旁边。
  他没敲门也没喊一声就推门进了鹃的卧室。一眼便看见鹃侧睡在床上,脸庞落在枕头窝里,比平时看上去丰满得多;一只手垫在挨枕的脸颊下,那表情姿势充满了卿需怜我我怜卿的意味,令他心漾酸楚的波环。
  安眠药果然见效。鹃睡得很熟。他站在床前,俯身望着她,搓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
  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间屋子。不由得把眼光从床上移开朝四边张望。整个儿来说,给人一种儿童间的感觉。特别是屋角的那只一米多高的大狗熊玩偶,如果是小时候的生日礼物,早该收进橱柜或者转送别的儿童了,却至今保留着;走过去细看,很新,像是才买没多久,这就更奇怪,而且蹊跷……是谁买来送给她的呢?为什么不是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过送大狗熊?他又注意到屋子里各处地方摆放着大大小小不少的镜框,里面都是各个时期的留影,绝大多数是鹃自己的,也有一些是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还有跟同学、同事在一起的。咦,这张,尽管搁在了最不重要的一处角落,却对他的眼睛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是怎么回事儿?颜师母坐在一张轮椅里,一边是颜老,一边是鹃,细辨背景,是在医院的庭院里,这次住院大概是他认识颜家以前的事情,照片上的三位颜家成员都比现在稍微年轻一些;颜师母那回是为什么住的院?这倒不算太重要的问题,问题是,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尤大夫,站在了颜老的另一边,靠后些,是个谦虚礼让的姿势。那么,还可以猜测出来,给四位拍照的人,该就是西米了。男大五,进相府,这俗谚又响在了他耳边。他也曾跟颜家三位成员合过影啊,细细搜寻了一遍,绝无镶镜框摆放出来的。他心中膨胀出愤懑与沮丧。
  

菩城雨霏(7)
西米走了进来,举起右手食指,朝他左右摇晃,又朝门外弯动,嘴唇里还嘘嘘出声示意他别在这屋里说话。他无奈地随西米走出了鹃的卧室。
  菩城的闺房虽然简陋,却似乎更有诗意。
  在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竹蔑编就的墙体上,只薄薄抹了层灰泥,刷了点白浆,但上面挂了面圆圆的玻璃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玻璃镜,菩城雨霏里的女主角,每天就用它照脸,那是张红扑扑的脸膛,动不动,还会害起臊来,于是红上加红,颧骨就红成最熟最熟的樱桃,那樱桃会终于寂寞地落到地下,碾为红尘吗?还是会被窗外飞进的鸟儿,什么鸟儿?喜鹊太大,麻雀太俗,那么,是黄莺儿,究竟黄莺儿什么模样?写小说的人并没真见过,但还是要写,甚至描写那黄莺儿的翅膀怎么菊花绽开般地一闪,就把那最熟最熟的樱桃,生生地衔走了,而写小说的人心就疼了,就写不下去了。
  但菩城有雨霏。还是要写下去。那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墙上还挂着一张照片,对,只挂了一张,而且屋里别处也不挂不摆任何镜框任何照片;那墙上挂的照片,是两个人光着脚在河边卵石滩上追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在前男孩在后,哎,仔细看看,也许是男孩在前女孩在后,青枝和绿叶,绿叶和青枝,春日丽阳下,活泼泼地,跳腾,欢嬉……
  菩城的事情很简单。至少,在远离闹市的沿河一角,那还有吊脚楼的深巷里,还铺着古老的青石板,雨霏时,石板闪出银光,还有穿着木拖鞋的少男少女,手里捧着刚出炉的烤红薯,因为太烫,就不住地把那红薯抛起接住,再翻动抛起,再接住,他们脚下踢踢踏踏响成一片,他们嘴里咿咦呀呀哼着歌,哼的什么歌?是在唱:活着,活着,高兴也活,不高兴也活,人只活一次,所以要快活……活着就要爱,爱你就要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要问行不行?好不好?问妥了你就要做……
  他觉得自己不仅成为了多余的人,还成了招人嫌厌的角色。他悻悻地出了颜家,走到街头,进入地铁,他无意于购买小报,可是地铁站台上的报摊陈列的一份小报上,大字标题强行蹦进了他眼里,写着医学院教学研究解剖用尸体紧缺,他就知道那一定是派克快速在电脑上打出的,那部关于颜老伉俪的报告文学的引言。派克的文章一般至少要一鸡三吃,报纸上、网络上使用外,还要扩充注水成书,有时更做到一鸡四吃五吃,比如还投给杂志,发往境外。他忍不住买了一份那样的小报。在车厢里他匆匆扫描了一遍派克的狗屁文章。这个屁一定会有人爱闻,很有猎奇性。天知道派克引用的那些统计数字是真从有关部门抄录来的还是揣摩着编造的,还跟几个西方国家的同类统计数字作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文章里强调在医学教学与研究中解剖人尸的重要性,那行文真能让不少读者因为我国这方面的尸源不够,从而影响医院和医生的整体临床水平,而联想到自身看病时所会遇到的风险,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派克称自己上医院看病,总是坦率地问医生学医时单独解剖过尸体没有?倘是限于条件从未有过足够的解剖经验的医生,则他敬谢不敏。这绝不是真的,但读来却极具撩拨性。还写到我国有时利用死刑犯尸体进行解剖,这是敏感话题;而有的读者最喜欢阅读敏感话题,越读越上瘾,越上瘾就越千方百计找来读。派克的文章最后才归结到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解剖的重大意义。文末向读者预告他下面将讲述颜老及其老伴的动人故事。这其实也是那本即将上市的新书的广告。
  他不应该读那狗屁文章。但是却读了。他把那张小报抛在了车厢座位上,但直到出了地铁站,他还觉得被屁味裹胁着。他想回到宿舍楼第一桩事情就是取了换洗衣服马上奔澡堂。
  走回宿舍的路上,沙尘暴又来了。浑黄的旋风使身前身后都仿佛有一群猫头鹰在殴斗,除了飘飞以及钩挂在树杈上的白色塑料口袋,前面什么也无法看清。有时他不得不转过身子倒着迈步。鼻子里嘴巴里都有麻的感觉。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玻璃窗嗡嗡响,屋里到处铺着一层浮土。但究竟比露天清明多了。室友都不在。他马上弯腰去取床下的脸盆,却在一瞥间看到他的桌位上多了些东西,忙撇下脸盆检视,啊,他惊叫一声,是个印着公司名称的信封,旁边有个大芦柑,芦柑下面还压着张纸条,上头写着:冒昧地帮你拿了回来,怕在传达室搁久了弄丢。必是喜讯,祝贺!还签了名。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是一张正式通知,让他星期一去公司面试。真想不到!广种薄收地寄资料求职,这家公司本是最不敢高攀权当游戏人生才起哄似的寄去求职函的,自己几乎都把它忘记了,却巴巴地来正式公函约去面试!可见人活着都有走运的时候。而睡在自己那架床上铺的室友,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还能为他想得如此周到,且以一枚硕大的芦柑表示祝贺,心肠如此优美,也是原来估计不足的。可见美丽的事与人不是仅仅存在于菩城的雨霏之中!
  把那通知函收妥以后,洗澡时,在喷头泻下的水流中,他感到分外温暖爽快,暂时把沙尘暴和颜家的不幸都置之了度外。
  在颜老的书房里,尤大夫正与西米密谈。西米大模大样坐在颜老书桌前的那把大转椅上,转至背对书桌,正对长沙发的位置,翘起二郎腿,抽着一根加长女士烟,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尤大夫与其说是坐在沙发上,不如说是陷在了沙发里,双手不住搓动,一脸的麻烦。
  

菩城雨霏(8)
小时工凤妹跑进来,为做晚饭的事请示西米,西米严厉地对她说,以后想进来要先敲门!又不耐烦地挥手让凤妹赶快出去,跟她嚷,叫你煮粥就是煮粥,放几杯米还用问我?你以前没煮过粥是怎么的?!凤妹知趣地往外退,西米让她拉紧门,门砰地关上了,西米再把眼光投向尤大夫,尤大夫的高鼻梁上沁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
  什么情况让你那么揪心呀?西米说,你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物了,几声乌鸦叫,你慌什么?
  尤大夫已经跟西米讲了,先是医院内部,有人提出来,颜师母本人既没有捐献遗体的公开声明,也没有留下亲署的遗嘱,因此不能冒然将她的遗体加以解剖;后来,颜老他们机构也有位领导提出疑问,说是颜老确实是与另外一些名流联署了死后捐献遗体的文件,但那只能认定为颜老有那样的意愿,不能随便类推到他的妻子;这样,究竟颜师母的遗体能不能用于教学与研究使用,就成了问题!西米一再地跟尤大夫强调,颜老伉俪,是社会公认的两位一体,或者说是两体合一,思想感情绝对丝丝相扣、息息相通,怎么能想象出,在死后捐献遗体的问题上,他们俩人会有不同的态度?至于颜师母没签署文件,那是因为她并非名流,再说虽然这几年她常有住院的情况,毕竟都不是什么绝症,这两年看上去更很健康,谁能预见到她会突然死于心肌梗塞?她自己更没那个思想准备,所以不急于写出遗嘱,都是万人可以理解的!
  尤大夫说,毕竟这是个关乎法律上是否成立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咱们医院负责这方面事务,担着责任的,而我的那几个死对头,你最清楚,他们个个把眼睛瞪得茶杯口那么圆,恨不能揪着我一根辫子,让我不摔个筋斗也脸上添个疤……
  西米说,派克的报道已经登了出去,转载成风,好评如潮,这是好事,美事,谁出面反对,谁就是逆潮流而动!等颜老一回来,当众说明这是颜师母跟他口头交代过的遗愿,那些挑你毛病的还不顿时成了小丑!
  尤大夫说,我担心的是,颜老如果突然知道这个噩耗,连他也一下子过去了,那怎么得了!其实,还是应该等颜老回来,再料理一切也不晚,派克也太抢新闻了,这样的消息时效性不大,晚几天再登一样有人看……
  西米狠狠弹掉一截烟灰,说派克的死对头比你多,再等几天,人家不但消息抢在前面,连书都攒出来了!这年头,谁敢耽搁工夫,动不动就过时、过期、过气,等?长脖老等,就只能喝西北风!
  尤大夫叹气,说其实我跟颜师母那么熟,早该找个茬口,闲聊时候试探一下,说不定她听明白了,也就留下个捐体的遗嘱了……
  西米说你不是让颜鹃在那份文件上签名了吗?那起码她女儿是认可的。
  尤大夫说那在法律上还不能替代本人的遗愿,只是在死者有遗愿的前提下,家属对医院实施的一个认可。而且颜鹃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说了她母亲生前没跟她说过遗嘱一类的话,她也是跟我们,还有绝大多数人一样,从她父亲的态度上,推论出她母亲也一定是愿意无偿捐体奉献科学的罢了……
  西米不再跟尤大夫争论,她盯着尤大夫细细打量,猛吸口烟,再吐出一串烟圈儿,对尤大夫说,你眼神里藏着掖着东西呢,你究竟还在担忧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哼,我今天猜不出,明天还猜不出?你就老实告诉我吧!
  尤大夫用食指揩去鼻梁上的细汗,只是说,我还不能判定,不能判定……他往颜宅打电话,西米接听。他说请找颜鹃来接,西米说颜鹃身体精神状态都不好,有什么话由她转达吧。他坚持要跟颜鹃通话,西米说你要了解什么情况,我都可以告诉你。他问跟颜老联系上了吗?西米说快了。已经通过香港有关机构在查各个旅店的旅客名单,也跟所有颜老在香港可能会见的人士一一打去电话,相信很快就能与颜老联系上。况且颜老随时有可能往家里挂电话,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再往颜宅打电话,非打不可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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