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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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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字,道了谢,显然,还得继续赶路去办事,坐进车里,开车离去了。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面影,带有明显的恋恋不舍神情。愿这田野中的青储香伴他一大程,起码充实他一天的好心情!
  我深深理解那位男士的感受。在我书房附近的这片城乡犬牙交错的地带,一些零田碎野,常惹得一些偶然路过的城里人,利用休假日,特特地开私家车找过来,或一家人,或一群朋友,找片柳阴,傍藕田,憩河湾,铺席毯,挂悬床,弹吉他,放音乐,野餐,吟唱……
  城市真是张越烙越大的饼,热烘烘,油晃晃,每天都在滋滋地滚展着它的体积,农村正被这张饼吞噬、切割、碾碎。有种说法:富裕文明的城市被贫困粗陋的农村包围。似乎城市很委屈。但是,城市的膨胀,难道不应该产生使农村均富的效果吗?文明的含义又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有城市里那种完全靠人造气候维系的,美其名为〃智能大厦〃,说穿了无非是〃死闷子楼〃,才算得人类文明,像这大田里的青储香,就算不得文明?
  各类文明,都应该得到尊重。要学会与异己的文明共处。城乡差别的消失,不应该是乡村的消失,完全地城市化,而应该是城市与乡村的好处的双发扬、城市与乡村的缺点的双消失。包括青储香在内的乡村诗意,是不应该在我们祖土上消弭的。
  青储,也就是青储饲料,把玉米等农作物在未完全成熟时,带青地收割粉碎,然后运送到专门的大坑里。从我观看收割机运行的地方,再往小中河那边散步半小时,就可以看到那样的青储坑,底部和四壁水泥覆盖,顶部是拱形塑料棚,坑底是坡形的,运料车一开始能够直接开到最深处,一车车的青储料运进去以后,要一再地压挤密集,直到彻底储满。这些青储料是供应奶牛食用的,尤其在漫长的冬季,奶牛全靠这些青储料,才能给我们酿出优质的乳汁。在青储坑库边,那股气息就更加浓洌,因为发酵得非常充分,也就更接近美酒的醇厚,但美酒却没有青储的那种令人如置身田野青纱帐里的嗅觉感受。哎,多么美好的青储香啊!回到温榆斋书房里,鼻息里还氤氲着青储香。我爱这滋润我心灵的青储香。在这城乡结合部,我脚下有充裕的地气,鼻中有牛乳源头的芬芳,我耳福也不浅呢……晚上已约好,开收割机的大黑将来书房跟我喝小酒,侃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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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奶奶
儿子叫他杨哥,我也跟着那么叫。杨哥五十开外了,人高马大,是个服装批发商,热爱摄影,近几年生意都让妻子打理,自己三天两头开着越野面包车,往远处去拍风光照,来我家,没别的话题,就是给我看他拍的照片,讲述拍照中的见闻。有时,儿子休息,杨哥就会拉上他去一起拍照,儿子用数码相机,杨哥坚持用装胶片的相机,〃数码无艺术〃,这是杨哥的口头禅,儿子也不跟他争论。儿子告诉我,杨哥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生意上的发展,妻子埋怨他〃哪天破了产,连相机也得拿去抵债〃,他只呵呵傻笑。杨哥告诉儿子,现在生意确实难做了,但是保持一定的收益,维护他家小康的生活,由着他性子在摄影上〃发烧〃,这局面还是稳定的,〃小康胜大富〃,这也是杨哥的口头禅。
  但是,杨哥常有失落感,不仅当着我儿子,在我面前,也扼腕叹息多次。杨哥热心参加许多摄影比赛活动,通过他,我才知道原来如今有那么多的摄影比赛,大多是某地某机构为开发本地区的旅游事业,或某企业为推广自己的品牌名声,举办的相关活动里,有摄影比赛这一项。杨哥渴望得奖。儿子说,每当送出参赛作品,等待公布得奖名单的那段时间里,杨哥的眼睛就会由红变绿。但是杨哥总不能得奖。有两回得了三等奖外的〃鼓励奖〃,那能算得了奖吗?有回得了第二名,但那是赞助了三千元的结果,三千元不公开的赞助换回一千元奖金和一张奖状,杨哥自己也觉得可笑,〃我都不好意思把那照片拿给您看!〃杨哥不给我看,我也就没看,他扬言:〃我要得一次真的大奖,我就复制出来,装好镜框,给您挂到墙上!〃我就笑:〃那何必!其实你们那次拍的榛子林就很棒,挑一张放大给我就行呀!〃那批照片确实很精彩。杨哥和我儿子轮流开车,去了北京版图最北端的一处山村,从印出的照片上看,真是世外桃源,植被竟然那么厚密斑斓,山下野花迷眼,山上高树茂密,古老的栗子树、榛子树那么粗壮雄奇,村居村路多用山石砌就,村民男壮女健,就连那些鸡埘猪圈,看上去也古朴悦目。当然,杨哥也不忘拍些具有时代特征的镜头,比如刚刚开业的〃榛子林餐旅店〃,接收电视信号的〃银锅〃, 挎着双肩背书包的村童……杨哥挑出了三张最得意的,参加了一个严肃杂志举办的摄影大赛,那当然是不要参赛者交赞助费的,评委里有德高望重的摄影界老前辈和艺术界名流,儿子说〃杨哥这次最少也是三等奖〃,但是,结果却是名落孙山。那天我留杨哥吃晚饭,他有点喝闷酒的趋向,我就尽量开他的话匣,控制他的酒量。他说要把几张制作得大小不一的榛子奶奶的照片,给送过去,儿子就有些犹豫,说那地方手机没信号,而且气温降得早,把照片寄过去也就是了,何必再往那么个路况凶险的地方跑?杨哥就跟我儿子说,〃你不去我去,寄去,收不到怎么办?〃见我听不懂,儿子就解释,榛子奶奶是村里的老寿星,据说过百岁了,山上最粗的那株榛子树,就是她栽的。榛子奶奶直到二十几年前,才头一回离开山村,进了趟北京,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像,但是〃背篓邮递员〃送信翻山的时候,在山溪边滑倒,掉到溪水里,转瞬跌崖的几个邮件里,有一个就是人家寄来的照片。我就跟儿子说,你应该陪杨哥把新的照片送到榛子奶奶手里。他们送照片去,一进村就愣了。全村人正为榛子奶奶办丧事。唢呐吹出高昂的曲调,接着是鞭炮连串响。看到他们带去的照片,不仅榛子奶奶家人高兴,村民们传看完,最大的一张就挂在了〃榛子林餐旅店〃的堂屋里,住在那里的几个年轻游客也都称赞拍出了百岁老人的独特神情。榛子奶奶的重孙子告诉他们,这是喜丧,他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几个山村壮汉,胳膊交叉,组成了两乘轿子,让他们分别坐上去,随着送葬的队伍,往山顶上走。密密的树林,旋转的落叶,坠落的榛子、栗子、松子落到头上身上,让心窝好痒好甜……在山顶,那棵最古老的榛子树下,人们埋下了骨灰盒,竖起一块石碑。那天杨哥和我儿子成了山村的一员,每一户人家都跟他们称兄道弟,跟他们说常常回来,炕随便睡,馍随便吃,菜随便搛,酒随便喝……村民簇拥到村边,唢呐声声送别,杨哥和我儿子全笑着哭了。
  他们回来给我提来一兜大榛子,给我看新拍的照片,我对杨哥说:〃这次拍的一定得奖。〃杨哥说:〃还要什么别的奖?我已经得了大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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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香皂(1)
〃'天鹅香皂'走了。〃祁楷打电话告诉我。
  〃天鹅香皂〃,说的是一位女士。少年时代,我住在一个胡同大院里,她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在一个机关工作,我们算平辈,但是她比我大许多,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学教师了。我上的不是她教的那个中学,我们在院里院外遇见了,只是相对笑笑,应该说,我们关系很平常,或者说,除了曾经是邻居,谈不到有什么关系。可是,三十九年前,那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跟她任教的中学不在一个城区,我甚至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却忽然有一天,从她所任教的那所中学,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找我〃外调〃,要我揭发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及她的〃反动言行〃,我愕然,不敢说不知道,搜肠刮肚,总算揭发出〃她特别爱干净,在公用自来水管底下洗手,不断地撩水冲那水龙头,既臭美,又浪费〃这样一条罪行,找我的人哪里饶得了我?点出〃你自己的问题也不少〃,跟着就亮出一套彩色明信片,我没等他们质问,赶紧说:〃是我送给她的,我不对,我不对……〃他们就勒令我第二天去他们学校,参加对她的批斗会,一起受教育。
  我战战兢兢地,提前到达了批斗她的现场。在那现场,布置了一个展览,采取的是鲜明对比的形式,把从她家搜出的花绸布拉吉,跟锅炉工穿破了的工作服并列对比;把她戴的小坤表,跟送煤工严冬系在棉袄上的粗麻绳并列对比;把她家描金线有花卉图案的细瓷茶具,跟清洁工用得变了形、渍着厚厚茶锈的搪瓷把缸并列对比……最后一组,则是把她平日离不开的天鹅牌香皂,跟一位工友平日使用的粗胰子球对比,我得承认,那种对比性陈列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再加上群体激愤的气氛,实在不能不令我觳觫,因此当批判者以〃农民种粮食给你吃,工人织布给你穿,战士给你保卫国防,你却如此丧心病狂地过着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堕落生活〃这样的逻辑,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高分贝值的批判时,我也就低下头,跟她一起服罪。
  那次批斗会的高潮,是把从她家抄出来的半打天鹅牌香皂(她承认因为觉得不大好买到,所以遇到在卖就买下一打),串成一个夸张的项链,挂在她脖子上,逼她跪到垃圾筒边上……唉,我真不愿把那些往事细想,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公园里邂逅,说了许多近事,她忽然冒出一句:〃我该向你道歉呢!〃乍听,我一头雾水,她慢慢道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我曾送她几套彩色明信片的事,那是因为父亲调往外地工作,我家要迁出那个机关大院,家里清理东西,发现有几套彩色明信片,是我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在苏联留学后,回国时送给我家的礼物,明信片上是莫斯科、列宁格勒的风光什么的,想起她是中学里的地理老师,一向热心搜集各种地理图片资料,就由我到她家里,送给了她,她当时非常高兴,没想到戴红袖章的闯将们去她家〃破四旧〃时,抄出了一大堆〃四旧〃,这些明信片问题比一般〃四旧〃更严重,因为那时苏联已经被指斥为〃苏修〃,她竟然藏有〃苏修〃的原装货,逼问她从哪儿得来的,她邂逅时跟我道歉,说:〃那时候真不该就把你说了出来……〃我当然立即跟她说那个荒谬的时间段里,这实在是比芝麻还小的事情,不足挂齿。
  祁楷是当年机关大院的小伙伴,比我小几岁,他后来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分到教育局,经历过政治风暴的连续冲击,下放劳动结束后,分配到中学里当了干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他先当副校长,后来成为校长,我们恢复了密切来往,是他跟我提起了她来,原来她成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学的资深教师,他说,由于那一次的批斗,她就有了个〃天鹅香皂〃的外号,原来是一个批判性的恶谥,到后来,旧人流出新人进来,渐渐没有人清楚那外号的来历了,她自己呢,却还总是嘻嘻哈哈地自称:〃哎呀呀,你看你看,我这个'天鹅香皂',记性越来越坏!〃或者高声喊:〃嘿呀,你们别跑那么快,等等'天鹅香皂'不行吗?〃祁楷说,〃天鹅香皂〃临退休前,跟他恳谈过一回。她说她觉得自己还应该算是个幸运儿。三十九年前批斗她的那些闯将,后来很快被否定掉了,被说成是用她这样的人,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一律〃上山下乡〃,经历的蹉跎坎坷,比她尤甚,她从那以后,也就主动地在边缘生存,得以基本上平安地渡过了劫波。她说更高兴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别的不去罗列了,如今光是香皂就有多少种?光是风光明信片就有多少种?她宣布,退休后她要更好地享受生活,要珍惜每一项琐屑的人生乐趣。祁楷说,她一直是个老处女,老早不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机关大院里住,一个人住一套大单元,追求舒适、雅致,退休后这几年,听人们议论,说是〃天鹅香皂〃竟成老妖精了,穿起时装,在T 台上走猫步,其新的名言是〃逛商场必须一个人,吃晚餐至少对面要有个人〃,凡是这京城里新出现的雅皮餐馆,她总请人去品尝,也不多请,最多请两位,请得最多的,是他们老年时装秀的伙伴,有男有女……
  对于〃天鹅香皂〃的去世,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触,我甚至觉得,祁楷没必要如此迅速地向我报道这条消息。祁楷说,她父母双亡多年,又无兄弟姐妹,更无配偶子女,去的又很突然,是在参加时装秀的休息室里,坐在化妆镜前,说了半句话,一下子心肌梗塞,根本来不及抢救。祁楷说,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请教我,像这样一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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