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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死了以后,腕子上戴的手表还在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着,而矿灯里面的电已经被全部耗完。很显然,他们是苦苦地熬过一天,便记下一个数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们临死的时候手里面还握着煤镐,他们用煤镐敲打井壁以求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铛,铛铛,铛铛铛。也直到这时,杨结实才知道,那被困在井下的是父子二人。
第四章 空心人(23)
两个人被找到的当天,他们的家属也得到通知赶来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个孕妇,怀孕七八个月了,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男的是孕妇的哥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死者的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是黄再有的母亲,黄子贵的奶奶;黄子贵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患了白血病,由于缺钱,也没怎么治,在家里熬日子等死;弟弟还在念书。看到公爹和丈夫的尸体,孕妇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乡里派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她当天夜里就产下了一个女婴。由于是早产,女婴很虚弱,发出的哭声像猫叫一样,一出生就放进了医院的保暖箱里。杨树岗的乡亲们看她可怜,有人送去鸡蛋,有人送去小孩子的衣裳。那个年轻的产妇躺在床上,瞪着灰暗无光的两只大眼睛,连泪都哭不出来了。
杨结实的煤窑终于还是被封掉了,他本人则被关进了看守所里。至于要怎么处理,还不好说。不过,在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坦然。自从井下的两个人被弄上来以后,那种“铛铛铛”的敲击声就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了长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平静。警车还没有开到地方,他已经睡着了。听到他发出的呼噜声,押解他的警察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还有心思睡。简直不是个人!
营救工作结束以后,孙金成被调到县里提拔重用,而他原来所在乡政府的领导,包括书记和乡长,则被就地免职。
自从煤窑开始营救行动以来,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就天天守候在窑场上。当年她男人的窑上出事以后,营救的时候,窑场上也是这么热热闹闹、乱马交枪的。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又听到了丈夫的呼唤,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和她的狗兴奋地整天整夜守在窑上,不肯回家,也不肯睡觉,仿佛马上就要见到她的丈夫了。后来,那两个人被找到,送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去,杨结实也被警车带走了,她的丈夫却仍然踪迹全无,她便围着杨结实那人去楼空的窑场一圈一圈地转悠着,一边转悠一边唱:
祖宗的饭食全吃干,
子孙的后路都挖断,
王八羔子你愧惭不愧惭?
官人你心狠肚肠烂,
留下娘亲你全不管。
她在前面一圈一圈地转悠着,她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大风扬起的煤屑和尘土铺天盖地地裹挟着她们,使她们看上去像两个鬼影子一般,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地下的煤还有,而且愈来愈贵,听说由于煤质优良,已经卖到外国去了。外国人出高价买了去储存在海里面,等着以后慢慢地受用。放着大把的钞票,谁不想多赚一点?哪有闲工夫去留意一个疯婆子和一条瘸腿的老狗呢?几天以后,就在谁都不留意的夜半时分,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纵身跳进了杨结实的窑筒子里,她的狗只愣怔了片刻的工夫,也一跃而起,跳了进去。在跳进去的一刹那,那条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狗发出了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声长鸣,也不知道它是在为它的主人痛惜,还是在为自己悲哀。那鸣叫声就像尖利的刀子一样,把灰蒙蒙的天空撕裂了一道血红的口子。不过,没有人看到。
第五章 天堂门(1)
●1
端木玉的生活分为好几个时段。在不同的时段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名字,当然,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内容。
深夜10点到凌晨,她叫“子夜丁香”。这个时段她生活在网上,在网上她有一个名叫“风吹草低”的老公。他们是“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感觉情投意合的时候才结的婚,现在,他们的婚姻已经维持了666天。网上的婚姻一般都是按“天”计时的,能够超过三位数就差不多算是“金婚”了。他们能把一段虚拟的网婚维持这么久的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丝毫没有散伙的迹象,差不多算得上一个奇迹了,网友们都很羡慕他们呢。
不过,看到别的网络夫妻还没有度过“蜜月”,就恩断义绝、纷纷离婚,端木玉还是非常的忐忑。他们两口子原本天天缠绵的,为了尽量延长婚姻的保鲜期,端木玉主动采取了时下流行的“周末夫妻”模式,每个礼拜碰一次头,到了约定的时候,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两口子都会凑到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当然,也要不可避免地做做夫妻功课,偶尔地也会闹个无关疼痒的小别扭。夫妻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绊绊,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恩爱有加,除了工作以外,几乎无话不谈。
工作是他们的禁忌。从一开始两口子就约定了:绝对不谈工作。工作是什么?不就是一份谋生的活路吗?每天消耗八个小时在工作上,难道还不够吗?下班以后,他们都不愿意再浪费一分钟在工作上。他们谈明星和绯闻,谈物价和狗仔队,谈牛奶和股市,谈风花雪月,也谈同性恋、艾滋病以及丁字裤和玫瑰花。
像绝大部分的网络夫妻一样,他们迄今都不曾见过面,也没有在电脑上视频过,完全依靠文字来完成双方的交流。网婚嘛,要的就是这份神秘幽微和超凡脱俗,否则还有什么个性可言呢?
端木玉对这段婚姻非常看重,对她来说老公“风吹草低”绝非虚拟,她早已从内心里认可了自己的“妻子”身份。他们在网上举行过盛大的婚礼,她是明媒正娶、坐了八抬红花轿嫁给那个男人的,许多网友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而且送了各种别致的礼物给他们。这些礼物现在还放在他们的婚房里,一直温馨着他们的小家庭,怎么能算是虚拟呢?在端木玉的心里,一切都实实在在、认认真真。
有一次,单位让填写一份表格,在“婚姻状况”一栏里她顺手就填写了“已婚”二字,并写上了老公“风吹草低”的名字,填完以后她想也没想就交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当主管领导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时,她才恍然醒悟,自己是把网上的虚拟生活混搅到现实中来了。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这份婚姻是何等的投入。
当然,闲下来没事时端木玉也会禁不住地猜测:“风吹草低”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长什么模样?多大年龄了?他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呢,还是远在海角天涯?和一个人神交到如此之深的程度,却又从未谋面,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也很空渺,她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抵制住那无边的虚无感。有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去见“老公”一面,哪怕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亦可。不过,每一次她都拼足全力剿灭并扼杀掉这个念头。她明白,时机还不到,只要那个人在地球上活着,任何的可能性就都是存在的。目前,她只能通过电脑的键盘和鼠标来感触那个男人脉搏的跳动,这对她来说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第五章 天堂门(2)
在网上缠绵了整整四个小时,先喝咖啡,再逛公园,又在小爱巢里温存了一番,下线以前,端木玉打出了最后一段文字:老公,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不过,嫦娥的眼睛看上去忧伤暗布,流溢出浅紫色的哀愁和凄迷。桂树的枝叶婆婆娑娑,有淡香弥漫,丝丝缕缕、挥之不去。我的心思呈深蓝色,如同静水深流。
瞅瞅,很小资,很情调,很风花雪月呢。不过,这只是端木玉很小的一个时段的生活。关掉电脑,这生活就被彻底屏蔽了。
月朗星稀,时间是凌晨两点一刻。●2
早上七点钟,端木玉准时坐到了美容室里,开始她另一时段的生活。在这一时段里,她就叫“端木玉”,和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致。
今天有八个人等着她化妆呢,工作量不小。他们来自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因各不相同的缘由死去,却在今天这个共同的日子里,从同一地点出发,携手共赴天堂。端木玉的工作是,在他们出发以前,为他们整容化妆,让他们看上去安详而又端庄,尽量接近生前的相貌,并呈现出最后的“姿容”,然后华丽转身,姗然而去。
端木玉是一个美容师。不过,在殡仪馆这个地方,叫做“化妆师”或者“遗体整容师”似乎更确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经是做美容师,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师的念头。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最终会坐到殡仪馆里,替死者来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运弄人啊!不过,她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殡仪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人人都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然而,人人都知道,谁都无法绕过这里。就像风筝一样,一个人不管经过了怎样的轨迹和位移,飘到了多么高多么远的地方,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的,概莫能外、在劫难逃。如果人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的话,医院的产房是它的源头,而这里就是它的入海口。单单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就让端木玉对这个地方十分倾心和迷恋。是的,是迷恋。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里是肉体的终结之地,也是灵魂的出发之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意味深长的地方。
每当坐在化妆间开始工作时,端木玉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上帝一样的神奇。她手持化妆笔往死者的脸上一点,那人就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天堂里走去了,没有迟疑,也没有彷徨,时候一到,立即上路。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而自己就仿佛是这个驿站的检票员,轻轻地从嘴里说一声“OK”,他们就会被推上传送带,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年365天,除了极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经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咤风云,或卑微如草芥。高官显贵也好,引车卖浆者也罢,轮到她的手下时,都变得乖顺而又听话,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了一遭,有的长达百岁,有的短短数载,每个人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经历。面对一个个不同的死者,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书”。这些故事有的激越惨烈,有的平淡绵长,也有的错综迷离、云遮雾盖,还有的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作为遗体化妆师,端木玉原本无须对死者作过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觉得,只有详细地了解了一个人,自己才能着手对他(她)进行化妆。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种“物”的存在,他们的遗体像面袋子一样,按“具”计数,被粗暴地塞进冷柜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编号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尸柜如同抽屉一样高高地叠起,于是,一具具的遗体便如同装在抽屉里面的点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是即将“喂”到焚尸炉里面的“点心”。然而,对端木玉来说,在没有被推进炉子里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有知觉、有意识,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着不同的个性。她必须根据他们不同的喜好和个性,来为他们化出最恰切的妆容来,让他们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时,以最得体、最适宜的面目出现。 。。
第五章 天堂门(3)
那么,今天自己将要认识的会是哪些朋友呢?端木玉总是喜欢称那些死者为“朋友”。这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上,由她最后整理妆容,这样的“缘分”还不够称得上“朋友”吗?
第一个被推进化妆间来的是个老太太,七十多岁的样子,是正常死亡。用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词语来说,就是“寿终正寝”。这属于最容易处理的一类,只需简单地在她的面部扑上粉底,然后微微地打上一些腮红,使她的脸看上去不那么惨黄寡白,再把头发梳好就OK了。整理完以后,端木玉对老太太说:您老好福气啊,走得这般安详和体面。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心里自然十分受用,那脸看上去似乎呈现出了些微的笑容。端木玉也微笑着对老人说:您一路走好,到那边去享福吧!
第二个是七岁的小女孩儿。出车祸死的,面部有很重的伤,几乎不成形了,看上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