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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单元 热土(15)
这小子就是这么牲口,他问候的许多女性姓乌,跟他有着亲疏不等的血缘关系,可他不管这一套,他有他为人处世的原则:谁搅扰他的美梦,他就对谁不客气……很明显,从那时起,四郎倌儿白天就无法安睡了。他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以往这会儿他还在梦里,现在被大喇叭吵醒,他的肚皮提前咕噜咕噜叫起来,这让他很苦恼。
四郎倌儿的人生信条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实的,所以,这个月补助的救济粮,又不例外地被他换成挂面和鸡蛋改善了生活,用余下的一捧粮食换来几吊小钱儿早就被他输个精光。
四郎倌儿知道,这个时候去找村长耿玉崑想办法只能白遭一顿数落。有心上山刨些草药卖给供销社,林子里又闷又热,山路陡滑,小蠓虫还直想往眼里钻,迷眼睛不说还辣得淌眼泪,再说,辛辛苦苦把那些破草根子刨回家又洗又晒,还要受供销社那些鳖犊子压等压价的闲气,到头来换不来一壶醋。这个愚蠢的念头刚一萌生,就被他扼制了……
在四郞倌儿名下,还剩下一片山林和两亩薄田,山林撂荒着,那两亩地他也不爱种,索性租给了旁人。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幸事,划分成分的时候被认定为小土地出租者,政治上享受着上中农的待遇,但真正有田产有家业的上中农又耻于跟二流子为伍,每逢他印帕诚蛲妥永锏纳现信┭敫姘锩κ保腔崤す啡コ厣线豢冢骸芭蓿∷妥庸垡粝沽搜郏ι稣饷锤鲋砉凡蝗绲睦炼鳌彼裕庑┤私枇甘遣豢赡艿模氲酱耍盟睦少亩甭睿骸奥璧泥希僭缬幸惶炖献右材忝堑牟⊥彻和诚鄄樯纾茨忝堑侥鞘焙蚧股衿唬 贝耸贝丝痰奈谒泥O倌儿,是典型的叫花子咬牙……发穷狠。
村头的大柳树下,是闲散人员聚集的公共场所,长者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在树下晒着太阳,讲今比古谈论逸闻趣事,回忆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展望着年景盼望有个像样的收成,孩子们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一旦四郎倌儿手中拮据没了赌博的本钱,就成了柳树下惟一的年轻人。
四郎倌儿在长者的圈儿外敞怀露胸地掐着虱子,扮演插科打诨的角色,长者们平时虽然为人厚道,但对整天围着他们转的二流子也不免口尖舌利起来,他们会动不动拿四郎倌儿说事儿:
“新社会了嘛,当然不能眼瞅着有人挨饿……可真要是给那些老弱病残的困难户发放救济谁都没意见。可就那位,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五大三粗的一粒儿粮食不交不说,反倒长着一张嘴捞集体的救济,啊呸!”
一旦有人提起这个话茬儿,准有敲边鼓的:“那谁家的老孩子从小叫爹妈惯得没边儿,横草不过,竖草不拿,东游西逛闲得牙干口臭,还尽想吃香喝辣的,长大了也强不哪去,还不得和那位一个德行!”又有人咂着嘴:“啧啧,可不是么,干部开会煮挂面,二流子也在家里煮挂面打荷包蛋……你算老几,也配?”
四郎倌儿尽管时常被生活所困扰,但他似乎总能沉住气,早已经习惯了自轻自贱,听到这些连挖苦带损的话,非但不生气还挺凑趣儿,装出一副可怜相儿:
“哎!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儿哇,走几步就上喘,不值得爷儿几个总把我放在心上,你们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不过,现在的干部啊,日子过得可真是不赖……”他轻而易举地把闲话的目标转到干部那里去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单元 热土(16)
虽然多数时候,人们并不把四郎倌儿当作正经的发言者,但有时候从他的风凉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也不能不使这些老人们皱眉头……你必须得承认,这小子的眼神和鼻子确实比他们好使。
当时,有几类人是满嘴新名词:一类是区里下来指导工作的干部,一类是青年团员,一类是那些青年积极分子,再有就是像他这样的二流子。乌四郎倌儿喜欢凑热闹,从而掌握了大量的流行语汇,而那些时兴词儿也给他带来了好处,每次申请救济时,可以用这些新名词表表态:
“今年就这么的了,身子不好……等来年我把病养好了,我一定勤奋劳动,积极投身到火热的增产节约运动中去,用实际行动去支援抗美援朝……还有那啥,那啥保家卫国……”
耿玉崑能看到他的骨髓,一听他胡诌八扯就有点儿不耐烦,巴不得他立刻滚蛋:“等你去保家卫国……你还有家吗?”他让保管员装半袋粮食打发他赶紧走人,四郞倌儿却不落过儿,背着粮食口袋来感谢耿玉崑:“二叔呀,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是我再造爹娘,您是……”耿玉崑皱着眉:“去去去,你少给我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赶紧屎壳螂搬家……滚球子吧!别再让我听到你这个屌腔儿!”
四郞倌儿边走边叨咕:“我会一辈子记得二叔您的好处!”眼里竟有一汪泪水。耿玉崑笑了:“瞅你那熊样儿吧,八辈子看不着后脑勺儿。”四郎倌儿眼中含泪却心中暗乐,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知道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懂得适当撇出些油腔滑调还可以,但绝不能登鼻子上脸,这是他掌握的一种生活智慧,违背了这个原则,便只能自取其辱。
乌四郎倌儿的外号,基本上人人都叫得,但假如有两种人这么叫他,他一定是要生气的。
一种是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这些小痞子像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只要见到他就尾随着跟他纠缠。有些胆大一点的竟故意超过他,然后退着行走,嘴里“四郎倌儿”“四郎倌儿”地叫着,还不厌其烦地念着他们自编的顺口溜儿:
四郎倌,装病殃,
别人吃肉他喝汤。
半夜梦见娶媳妇,
却是臭屁叮当当。
……
四郎倌儿被骂急了,露出一副凶狠的嘴脸,孩子们便一轰而散,他会追出去几步,扔一块石头,然后悻悻地拍拍手,用最恶毒肮脏的话骂他们,见他们跑远了,才袖着双手一摇三晃地走了。
地主富农这些成分高的人也不敢惹他,因为流氓无产者的本性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地主富农最怕二流子找麻烦,总是像避瘟神一样躲着走,惟恐被他当做出气筒。是的,像四郎倌儿这样的二流子,也只能在老地主身上才能找到新社会新主人的感觉,只要他乐意,随时都可以体会这种快乐的感觉。
拢着袖子的四郎倌儿正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昏昏欲睡,有几只蚂蚁爬到了他脸上,他在昏睡中依然能够准确地将它们弹走。
四郎倌儿忽然半睁开眼睛,老远看见刘万财朝这厢走来,顿时露出亢奋的神情。屯里一旦来了外人,四郎倌儿必然要杀蛤蟆摆老虎阵,站在大树下鼓着肚子人五人六地虚张声势。
四郎倌儿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前去:“咦,你个老不死的,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你大老远的来凑啥热闹?我们贫下中农在谈论国家大事,有你啥事啊?你鬼鬼淙淙(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搞破坏呀?”
第三单元 热土(17)
刘万财老远看见郑先生他们在大柳树下纳凉,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却没注意四郎倌儿是从哪跳出来的,把他吓一跳,忙赔笑脸:“不敢不敢,我哪敢来凑啥热闹啊!”乌四郎倌儿披着破棉袄,双手拤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快收起你那一套吧!”他抓着刘万财的袄领子,质问道:“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听说那个叫‘艾森豪’的美国佬儿为了儿子打朝鲜,你就坐不住凌霄宝殿啦,盼着蒋光头儿和他的美国爸爸快点*,你好再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他自然是弄不太清楚是谁发动的朝鲜战争,也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继任美国总统的全名,固执地认准了是“艾森豪”因为儿子出兵朝鲜。
尽管刘万财一时也没弄明白“艾森豪”是何方神圣,但听四郎倌儿把他跟蒋介石,和*搅合在一起,吓得两腿直打摽儿,赶紧告饶说:“大侄子呀,你可不能说这样的笑话儿,你这不是毁我这把老骨头吗?”四郎倌儿啐了一口:“呸!你还别不承认,想变天?做梦!想重新剥削老子?你死了这条心吧。滚!”这二流子飞起一脚,刘万财踉踉跄跄地跑了,他也跟着跑几步,捡回露脚趾头的布鞋重新套在脚上。
乌四郎倌儿这番表演,着实令那些老者心生厌恶,但又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斗地主嘛!于是,他们便都面面相觑不再说话,见日头已近晌午,都怏怏不快地散了。
闹腾了一阵子,四郎倌儿见没了观众也觉着没意思,更主要的是他的肚子开始叫了……饥饿确实是个极其严肃而且现实的问题。四郎倌儿不想回家吃烀土豆,更不敢去本家的叔叔大爷家打扰。他叹了口气,从娘胎里带来的虎狼肚子本来是应该吃肉的,生不逢时的乌家少爷竟连吃顿饱饭都成了一大梦想,不由得心生难过。他木立了半晌,忽然想到舅舅家今早上打酒买肉,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去蹭他一顿饱饭再作图谋。
打酒买肉这家原本是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亲家,主人眼尖,远远看到四郎倌儿佝偻着肩穿过邻家的菜地朝他家走来,顿时一股恶气蹿上心头,伏在烧火炒菜的女人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折回里屋去陪客人了。
乌四郎倌儿老远便闻到从舅舅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的香气,他能从这些香气里准确地辨别出各种溜炒的气味,仿佛透过香气已经看见舅舅家炕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他清了清喉咙,正想大声甜蜜地唤几声“舅舅”,冷不防一条恶狗窜出来,冲他狂吠乱咬起来,吓得他连忙挡狗呼救:“舅舅!舅妈呀!家里有人吗?快出来管管狗啊!”
四郞倌儿的裤子被狗撕开一条口子,吓得他掉头想跑却又没敢,开始像只啮齿类动物猛然受到惊吓,后又慢慢握紧拳头,练家子似的拉开一个武松打虎式,想用肢体语言吓退恶犬。那意思像是在说:“快滚远点儿,不然老子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啦!”
不想舅舅家的孩子,他的两个最小的孪生表弟爬上了墙头。两个可恶的小杂种骑在墙头上非但不管狗,反而被他的狼狈相儿逗得哈哈大笑。一边手舞足蹈地笑着,还一边拍墙鼓励恶狗:“咬哇,咬咬咬!”本来大黑狗已被他给唬住了,正进退两难,受到主人的怂恿,便不顾四郎倌儿摆出怎样的架势。它哪里晓得,当年行者武松曾用这样的姿势打死过景阳冈上的斑斓猛虎……恶犬奓撒着黑毛,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音,朝四郎倌儿猛扑过去。
第三单元 热土(18)
四郎倌儿见大黑狗扑上来,敏捷地纵身一跳窜到大树上。他这不同凡响的身手不仅把墙头上的两个坏种看呆了,就连大黑狗也吃惊不小,它坐在地上歪起脑袋奇怪地看着他……它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人急了也会跟猫样子上树呀!
正僵持不下,舅妈终于出现了。她先喝唬走了骑在墙头上的两个倒霉孩子。一边拿着扫帚撵狗,一边夹枪带棒地指桑骂槐起来:“该遭五雷劈的嚎天兽儿,只配吃屎的狗东西!养得白白胖胖的,哪来的病?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知道东踅摸西踅摸,谁有工夫伺候你这畜生,还不趁早给老娘滚远点儿!”
这哪是撵狗,分明是在骂人,四郎倌儿虽然厚脸皮,但也知道舅舅家里不可能有他的席位。见大黑狗摇着尾巴跟随主人进了院子,才从树上出溜下来,小声骂一句:“俩老不死的,可真会看人下菜碟儿……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锤。啥世道嘛,咋就一点亲情都不讲呢?”他将一口黄痰恶狠狠地啐在地上,“呸!你们不认我这个外甥就算了。老贱种,老子还不稀罕呢!”他自言自语着,忿然离去。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人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个混世魔王,几年后竟然当上了东荒地的治保主任,这还是后话……
35
1953年10月1日,这一天既是国庆日又是东荒地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一大清早,耿玉霖便急霍霍地跑去找他二哥,进屋什么话也不说,直用袄袖子擦脑门儿。
二娘乌凤春正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吃饭,见耿玉霖眼睛通红,慌忙扔下饭碗,问道:“出啥事啦?”耿玉霖兴奋得喊起来:“下啦!下啦!”二娘还是没明白,问他:“啥下了?下啥啦?”耿玉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才说:“下了头骡驹儿。足足折腾了一宿,一宿没睡,我。”
二娘乐了:“该死的老三,你吓我一跳。我还当出啥事了呢,你是找你二哥报喜的吧?他扒开眼睛就上村委会去了,说待会儿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