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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从那个河南战士手里夺过李夏,用力地想把他扯出会场。李夏虽说只有十岁,却长得壮实,豌豆一不小心就被他挣脱了。李夏哭着喊着又去捡那块砖头,刚捡到手又被河南战士搂住了。
在混乱中王队长下了命令:“把李夏带下去。”同时他又看了看茹慧,说:“把乔茹慧也带下去。”
王队长挥着手对大家又讲了一通话,讲的还是革命的大道理,却比刚才讲得更细致、更全面,也更严肃,从党的历史、政策、领导人以及革命形势讲到了梅堡的过去和将来。讲完后王队长说:“散会。”没有再提铁钉的事情,也没有再提对茹慧的批斗。批斗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豌豆怎么也没想到李夏会对茹慧下毒手,竟然要把砖头往茹慧的脑袋上掷。李夏的心太狠手太辣了,才十岁就想着要杀人了。批斗会结束后李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肚子里生着气的豌豆在村子里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豌豆就咬咬牙先吃了饭,对自己说:“这个兔崽子,也真是平常疼得太多了,被宠坏了。”直到晚饭过后很久天完全黑了下来之后,李夏也没回来,看着黑色的夜空,豌豆心里的生气中多了许多伤感。豌豆对李夏的感情终归还是占了上风,她再次出门去找李夏,刚打开门她就看到一个黑影从门边闪开了。豌豆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却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娘,是我。”是李夏的声音。
豌豆没说话,上去就抱住了李夏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豌豆实在不敢想自己要是没有了李夏那日子该怎么过,她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起伏着最后一次见到大希的样子。豌豆溺爱李夏,有一半原因是出在死去多年的大希身上。
后来豌豆问李夏:“梅家少奶奶待咱们这么好,你怎么能这么害她?”
李夏看了一眼豌豆,没说话。
豌豆又说:“孩子,做人得讲究个恩情。”
李夏还是没说话,等豌豆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后,他才小声说道:“我就是不喜欢梅少爷家的人,一个都不喜欢。”豌豆没料到李夏会来这么一句话,她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孩子,话可不能乱说。”豌豆没有批评李夏这话说得不对,也没有赞成他这话说得对,而是说叫他别乱说。李夏搞不清他娘这句话的意思,也许豌豆自己也不明白她这句话。
豌豆第二天提了东西去我家看茹慧,敲门敲了半天彩云出来了,彩云盯着豌豆手里的东西,没好气地说:“少奶奶睡了。”
豌豆说:“孩子不懂事,别见怪。”
彩云说:“没人会见怪,你回去吧。”
豌豆有些无奈,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彩云却不伸手来接,而是扶着门框说:“豌豆你回去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家都会有个难处的,谁人的心里也都该有杆秤的,豌豆你回去吧。”彩云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叫人家豌豆回去就回去吧,凭空多说了河东河西这句俗话。豌豆听了当然不是滋味,却又不好开口辩驳什么,只好提着东西又回去了。
经过了这件事情后,豌豆和她的两个儿子便很少到我家来了。
3
就在王队长批斗茹慧的这天晚上,老槐到旧粮仓看我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站在梧桐树下,隔着窗户喊我,我不理他。
我想老槐你真是个白眼狼,我们梅家待你不薄,给你吃穿给你房子住,你却和他们一起来丈量梅家的地分梅家的马,你也不想想没有梅家,你那一家子早就饿死了。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爷爷,我想着他的两根代表二百亩的迟迟不愿放下的手指。而现在,他们把那两根手指头齐齐地斫掉了。早知道要被人家割掉,还不如自己割了,那一年茹慧说要开织坊时,我没舍得卖,现在他们一分钱都不给,就把它拿走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家族 第四章(8)
想到这些我的心又是一阵凄凉,疼得能叫人晕过去。
老槐听不到我应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把门打开了,我却忽地站了起来,吓了老槐一跳。
老槐往后退着说:“少爷,该吃饭啦。”
我一把打翻老槐手里的碗,面条顺着老槐的夹袄往下流,经过裤子,一直流到脚面上。我看着白花花的面条说:“白眼狼。”
老槐的身子抖了一次,这个我看得很清楚,是那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抖,于是我又说:“老槐你什么也不用说,梅家的二百亩地,谁也别想抢走,那是梅家的地,是经过你的手买回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座山,雄壮而坚硬,可是说完后,我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纸,柔软地飘在空中。我饿了,但是比饥饿更柔软的,是某种破裂的声音,隐约地在我体内传唱,后来我就握住了老槐的手,说:“老槐,你放我走吧。”
老槐抬头看了看我,眼睛一明一暗。最后他朝我走了过来,在我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推。于是我立刻明白了老槐的意思,我撒开腿就往外跑,跑了一半我回头看了老槐一眼,老槐立在屋檐下,衣服上还沾着面条的汤水,脸上流淌的全是悔恨和关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我能活下来,我一定报答你。”
我首先跑回了家,我要找到我奶奶和茹慧,家里的丫鬟和长工都不在了,只有我奶奶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卧房里像往常那样念经,听到声音后她叫了一声,等看清是我后她不叫了,而是慌忙地把我往屋里拉,边拉边说:“仍儿,吃饭。”
我不想吃饭,我问奶奶:“茹慧呢?”
奶奶忙碌的手停了下来,她这才想起已经大半天没看到茹慧了,她说不出茹慧干什么去了,却说:“彩云上街去了。”
我没问彩云,问的是茹慧。奶奶的神情很恍惚,说不出所以然,我便不再多问,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桌上的两个馒头。吃完后我对奶奶说:“我去找茹慧。”
我知道这会儿王队长正找我,可是我不怕,我要去看住我的棉花地,可是走了一半我走不动了,我的枪没了。没有了枪,我用什么去保护我的棉花地。于是我再次想到了工作队,我站在梅家庭院当中很快地想了想,然后又朝工作队的后墙走去。
夜晚时分,天上的月亮细得像条线,隐隐约约地缝在天幕上,不一会儿连线都看不见了,只有几颗星星孤独地闪烁着。顺着墙外的杨树,我再次跳进了工作队。
我没进那个旧粮库,而是直奔王队长的小房间而去。我要守住我的地,就首先要找到我的枪。房间里没人,我知道他们正在打谷场开会,梅堡所有人都去了。空空的屋子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寂静,另外还有种油味,我闻不出是什么油,像棉花油也像蓖麻油。我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油,我一心只想找到我的枪。
可是我没找到我的枪,我翻遍了房间内的抽屉和被褥,除了两本书,我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只得猫着腰穿过小院子,沿着原路翻墙出去。
我从墙上往下跳,却刚好跳到了一个人身上。是彩云,她被压得栽倒在地,可是又迅速地爬了起来,她一把拽住我,拉着就跑。事后多天我都在想,彩云跑得可真快,我从来没有见过跑得那么快的女人。彩云没有把我往家里拉,而是往田里拉。那时我问彩云:“他们是不是把咱们的地丈量过了?”彩云不回答,呼哧呼哧只管跑。我又问:“我们的地是不是已经被分了?”彩云还是不说话,她跑得出汗了,身上的香味直扑着我的鼻子而来,一股皂角味儿。我打着喷嚏不耐烦:“彩云你倒是说话,我们的地怎么样了?”可是彩云什么都没说,她拉着我只管跑,一刻不停。
彩云带我去的是一处破窑,那里已经很多年不烧砖了,窑里长满了埋得住人腿的荒草。彩云说:“先躲在这里。”
那个晚上我在破窑度过,秋天的夜晚很冷,后半夜起风了,吹得外面的棉花叶子哗啦啦响,我从破烂的洞眼往外看,黑压压的棉花田一望无尽头,可是却没有了往日的灯光,死气沉沉。风吹过来,成熟棉花的香甜气味朝破窑一波一波滚过来,狠狠地砸在我的鼻梁上,砸得我的鼻子和眼睛一起发酸,酸得生疼,酸得透心,酸得差一点流下了眼泪。后来我把目光对准了我的棉花地,虽然是在黑夜里很遥远地望着那块棉花地,我也有种温暖的感觉,然而那温暖增添了我的酸楚,并最终让我落下了眼泪。。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家族 第四章(9)
一夜无眠,并不是我不想眠,而是我冷得根本睡不着,我把自己缩在草堆里,为了驱寒,我拔了一大堆野草,把它们围在我身边,可是草叶毕竟是草叶,它们根本不能御寒。后来我就想到了棉花,破窑外面全部是棉花,盛开的棉花。
我在黑暗中爬出了破窑,朝着风中的棉花地走去。
那一夜我尽情地沉浸在无人看守的棉花田里,我看到了黑暗中的白蝴蝶,它们朝我张开了快乐的翅膀,飞翔着掠过我的手,掠过我的肩膀,掠过我的脸庞,最后,掠过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因而停止了因为寒冷而生的颤抖,并因此而全身发热。
对棉花的热情被一只手掌熄灭,就在我正忙着摘棉花的过程中,我感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柔和地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警惕地回过身,刚好看到老槐的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老槐很小声地叫了声:“少爷。”这一声少爷叫得我既想哭又想笑。
不等我说话,老槐就把我怀里的棉花接过去了,他捧着那些棉花跟在我后面,我则继续摘。过了一会我说:“老槐,你到地里来干什么?半夜了。”
“看棉花。”老槐说。
我这才想起,老槐看棉花是不点灯的,想到这里我有种凄凉感,我说:“老槐,地已经被分了,你在看自家的棉花吧?”
老槐没回答,却蹲在地上哭了,压抑地哭,哭完了,他充实了,站起来把怀里的棉花摊到地峁旁,脱掉自己的棉袄,给了我。
黎明前,我在老槐的棉袄里狠狠地睡了一觉,直到村庄的鸡鸣声传来,老槐推醒了我。老槐说:“少爷,王队长他们要分地了,我得去。”我便把棉袄还给了他,睡眼惺忪地说:“你去吧。”老槐把棉袄抱在怀里,在暗淡的晨曦中走出棉花地,可是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怀里仍旧抱着棉袄。他把棉袄塞给我,扭身走了。
我在破窑的荒草丛中度过了一个白天,中间有几次我往外偷望,远远地看到田地里有许多人的身影,他们跟在王队长后面,快乐地评论着棉花地的丰收景色。在他们走进我南坡的花地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有冲出去的欲望,可是我刚起身心就凉了,我饿了,没有一点力气,两腿软绵绵的,肚子里有只青蛙似的在咕咕叫。
有种悲哀的力量击中了我,迫使我又缩进了荒草丛。
我在饥饿中昏昏欲睡,幸亏有太阳,秋日的阳光从窑顶泄下来,轻轻地落在我身上,很暖和。不过秋日苦短,太阳很快就偏西了,回到它晚霞灿烂的故乡去了。我亲眼看着太阳落下去,傍晚降下来,田野变得寂静,大地变得沉重。我想,该有人来给我送饭了。我的这个想法充满了委屈,充满了地主少爷才有的怨天尤人,可是我很快就清醒了,梅家的田地已经不是我的了,它现在被分得七零八碎,我也不再是少爷,而是个穷光蛋了。有种被遗弃的苍凉感弥漫开来。
这种感觉让我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擦着棉花枝叶向我走来的“刺啦啦”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往草丛中躲了躲,并顺手摸到了一块砖胚。
“少爷。”有轻微的声音从窑口传进来。我听清了,那是彩云的声音。我倏地坐了起来,精神振奋地朝着窑口回了话。
彩云给我带了吃的,面条和馒头,还有一只鸡。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馒头,然后又吃掉了面条,正要吃鸡时,彩云拦住了我,她说:“少爷,等等再吃,再吃就伤胃了。”
天已经黑透了,有些阴也有些寒,抬起头似乎能看到圆形窑顶,似乎又看不到。田野里万籁俱寂,没一点动静。看着看着又似乎能看到两颗星星,模模糊糊地一闪一闪,透露出来的全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我打了一个饱嗝,把鸡放下了。
我问:“地分完了?”
彩云没作声,只点头。
我问:“咱家的分给谁了?”
彩云说:“好多人,每人三亩地。”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浮出的却是无边的平静,后来我又问:“老槐呢?我们的地有没有分给老槐?”
彩云想了想,说:“不知道。”彩云也叹了口气,身子朝我靠过来,是那种带着安慰的靠,我便也伸出胳膊,轻轻地揽在她肩